夜色朦朧 第 93 章
暮雲的生日晚宴是顧池橫一手安排的,美酒佳肴,富麗堂皇,顧池橫在人潮與音樂聲中像一隻花蝴蝶,翩翩起舞。
暮雲見得多了,也逐漸習慣這樣的場麵,卻仍覺得乏味極了。
這像是一場冗長沉悶的肥皂劇,相似的場景,她見了一回又一回,是彆人,也輪到她自己。
她被動接受這一切,心中皆是麻木與淡然,明明是她的生日,她卻沒有決定自己如何過生日的權利。
宴上,隔壁的富太太問暮雲:“顧總送了你什麼生日禮物?”
暮雲掛上營業假笑,讓人察覺不到她身上的落寞:“送了我一隻限量版的包包,下次背出來給你看看。”
果然,富太太毫無懷疑,直誇顧總人帥多金又體貼。
可所謂的人帥多金體貼,暮雲不想要。
顧池橫不懂得如何愛人,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愛。
在她的眼中,限量版包包比不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生日蛋糕。
那是小心翼翼的嗬護與毫無保留的真心,是最真摯的祝福與最柔軟的情緒,她所求的,也不過是人與人相處之間,最應該、卻也幾乎遍尋不到的真心罷了。
望著一張張光鮮亮麗的麵孔,暮雲突然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勇氣擺脫這樣行將就木的人生?
——不,她不是沒有勇氣,她隻是一隻在溫水中煮了太久的青蛙。
她要跳出水缸。
晚宴結束以後,暮雲,她都無力答允,她已經失去那顆對世界和生活充滿熱情的心了。
她已經不再是春樹認識的那個暮雲,她的身上滿是枷鎖。
可聖誕節前夕,春樹來看她了,帶著一尊很合她心意的燭台。
那一刻,暮雲無法形容自己見到春樹的心情,像是枯萎的玫瑰抽出了新芽,她嗅到柔嫩卻堅定的玫瑰芳香。
風雪交加的夜裡,暮雲突然起了離婚的念頭。
“人生,應該為自己而過吧?”她問春樹,更是在問自己。
春樹回答她:“應該。”
暮雲的心安定了。
這個世界上,會有希望騰起的時刻,也會有期待落空的刹那,但起起落落,跌跌蕩蕩,總有人支援她。
聖誕過後,很快就到了新的一年。
暮雲仍在同顧池橫抗爭著,她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向顧池橫提出離婚的時候,眼前的男人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像在看一個瘋子。
“就當我瘋了吧。”暮雲說。
換來的結果是,她被看守得更嚴了,像一個沒有尊嚴的囚犯。
暮雲不太懂為什麼顧池橫以為看住她的人就能看住她的心,要是愛情是這麼輕易就能控製的東西,千百年來早就沒有人在歌頌了。她想工作,想離婚,從來不是一時衝動,她是深思熟慮的。
手機裡,春樹的回複發來了。
雪很好看。
暮雲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如此簡單的四個字安撫。
“做我的騎士吧。”暮雲在心裡祈禱。
下一刻,她真的看到春樹攀樹爬牆而來。
當時與春樹一起觀賞園景時的一句戲言成了真,騎士在這一天前來為她效勞。
暮雲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堅定。
在遇見春樹之前,暮雲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如此澄澈、如此純粹地愛著另一個人,像是北城冬天紛紛揚揚的白雪。
遇見春樹之後,她才明白,愛應當是這樣的。
獲得自由的那天,暮雲提著一席白裙,在春樹的小區門口靜靜等待著。
等待玫瑰的新生,等待絢爛的愛。
小區的那頭,春樹冒著大雪匆匆跑來。
暮雲的眼睛濕潤,她不知道那是融化的春雪,還是她肆意的眼淚。
這都沒關係,重要的是,她的愛與人生,都自由了。
重獲自由之後,暮雲事事順心。
前幾天,她接到以前常合作的雜誌社的邀請,去隔壁城市幫忙拍一組照片。
獲得這一機會,暮雲很珍惜,這代表她最近的努力沒有白費。雖然停工多年,雜誌社們願意聯係她掌鏡的都是些邊角料的工作,可有一便有二,她總會變得更好,回到當初。
現階段的暮雲,好像剛開始屢屢投稿屢屢碰壁的春樹,於是暮雲以春樹為榜樣,春樹屢敗屢戰,她也可以屢敗屢戰,何況,如今還遠遠算不上失敗。
暮雲本打算這次出差回來後再聯係春樹,結果那天淩晨,春樹來了電話。
這是出乎暮雲意料之外的,卻不知怎麼,她特彆開心,即便困得不行,她也和春樹在淩晨三點聊了一會兒。
再到送機前的那天晚上,春樹來她家陪她一起過夜,再送她去機場。
那已經不是一位朋友的義務了,暮雲心知。
那夜,春樹睡著後,暮雲伸手輕輕撫上春樹的眉毛。
她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自己便誇過春樹的長相,春樹或許以為那是客套話。暮雲看得出來,這麼久了,春樹在麵對她時,也還是有些不自信的。
真不知道,在相遇以前,春樹受過多少貶低,才養成這樣溫吞的性格。
暮雲有些心疼,春樹明明是很好的人,她有絕佳的文采,有優雅的談吐,她理應自信,理應大放異彩。
暮雲又想起在機場分彆的那一刻,她看見春樹眼睛裡的依依不捨。
和那場如酒一般濃烈的擁抱。
在南城的時候,暮雲主動擁抱過春樹,如今,春樹又還了她一個擁抱,她們的身體靠近,呼吸交錯,鼻息間都是對方的溫柔。多美好的世界。
相比之下,暮雲並不討厭分彆,因為分彆越是留戀,重逢的喜悅便越是熱烈。
她和春樹說:“等我回來。”
當時她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
等她回來,她們還會跟以前一樣,或者,更好一些。
沒想到,她改變了想法,她打算留在雲城。
甚至,她還為了自己的一己之心,寫了那樣自私的一封信,試圖綁架春樹的靈魂和將來。
她至今都不知道春樹有沒有收到信,又是如何考慮的。
這都不重要了。
因為她已決心放棄。
再次見到春樹之後,她意識到,那些是她自私的期許,卻不該是春樹背負的未來。
能夠靈魂共振,在彼此的蛻變並肩扶持,已經不負相逢。
眼眶裡的水意漸深,暮雲終於睜開眼。
——晨曦燃燒在暮雲琥珀色的眼眸裡,窗外,雲層在藍天下流動,多麼美好的世界。
剛剛那一場夢,美輪美奐,像是重新過了半生,醒來後,暮雲仍似在夢中。
真懷唸啊,她想再夢一遍。
夢裡的春樹清晰明亮,一雙眼睛溫柔又真摯地望著自己,像是要看一輩子。
一輩子,多麼遙遠的詞。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輩子在何處,在北城,在雲城,或許,在雲層之上。
暮雲小憩了一會兒,掀開眼罩,此時飛機已快降落雲城。她望著窗外無儘的藍,忽然想,此刻春樹要是在身邊該多好。
忽然,飛機顛簸了一陣。
暮雲沒太在意,飛行途中遭遇氣流是慣常見的事。
她又坐著聽了一會兒歌。
直到飛機的顛簸加劇,機艙內提示音不停,暮雲才覺得不對勁。
她摘下耳機,發現周圍的乘客已全都在議論紛紛,暮雲剛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飛機又是一震,整個機身側過來,人們尖叫。縱然係著安全帶,暮雲卻仍擺脫不了失重的恐懼感,前排有不知道誰的手機隨著飛機的搖晃被甩到機艙壁上,發出“轟”的一聲響,瞬間引來更大的驚呼。
暮雲心裡有些驚訝,她坐過這麼多次飛機,從沒遇見過這樣緊張的情況。
飛機在天空中,倔強地盤旋著,沒有人想這麼倉促地結束生命。
有人開始鼓掌,慶祝這一次小小的勝利,可還不待掌聲落下,新一輪人與飛機的搏鬥再次開始。
飛機猛得下降,又快速拉昇,幾番輪回,剛才鼓掌的人已經在流淚。
坐在另一側的外國大叔嘴裡念念有詞,他祈禱能平安落地,可還不待他祈禱唸完,飛機又劇烈地抖動起來。
機艙內是乘客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暮雲也為周圍人慌張的情緒所感染,心裡不自覺捏了把汗。
她要在這兒隕落了嗎?
就這樣,來不及告彆地死在陽光明媚的天空中。
多荒唐啊,她才剛剛脫離婚姻的墳墓,剛剛迎接新的生活,剛剛開始為自己而活。
她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她甚至沒來得及跟春樹說一聲抱歉。
原來死亡是這麼倉促的事情。
暮雲想起那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在切蛋糕前許下願望:一是糖糖平平安安,二是自己自由快樂,三是春樹一生順遂。
早知道也許願自己平平安安了,暮雲想。
又或許,許了願也是沒用的,人生來就有定數,誰都逃不開命運的作弄。
耳邊響起了破風的聲音,還有不知從哪傳來的轟鳴聲,飛機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從高空墜落——
在失重間,暮雲看見炯炯的日光,穿透藍天白雲,刺進她的眼瞳。
多麼明亮啊。
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這微弱的光芒。
可惜她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