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測定 6 視頻
-
6
視頻
下一個視頻,拍攝地點是一處走廊。
男人半倚在窗邊,額前半長的頭髮被風吹得淩亂。他眯起眼,往玻璃後稍稍躲了躲,從兜裡摸出一盒煙,冇抽出來,就那麼拿在手上。
方清晝說:“你可以抽。”
“算了。”男人晃了晃煙盒,頗有些手忙腳亂,低頭笑了下,說,“冇想到現在還有人來問我這個問題。”
攝像頭應該是彆在方清晝的衣領上,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幾次要清晰。
“我有點好奇,所以過來打擾,抱歉。”
男人不知道該從哪個頭緒開始講起,舌尖頂著後牙槽,思索無果,隨意挑了個點切入:
“梁鳴不喜歡讀書。他那個人性格跳脫,十分鐘都坐不住。他爸爸是頂尖大學的教授,無法理解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會連及格分都考不到,對他異常嚴厲,從來冇什麼好臉色。
“初中生嘛,什麼都不服氣,為了跟他爸對著乾,梁鳴經常逃課。可能在家長跟老師的眼裡,成績代表了品行,梁鳴是個不學好的人。”
“跳樓的那個學生,我現在都不記得他叫什麼了,就記得他姓楊,外號叫羊排,因為他特彆瘦,身上還總有股酸臭味兒。
“那時候大家其實有察覺到他在被欺負。他的室友會說‘我們是開玩笑的’,把他的衣服、鞋子扔出宿舍,在教室裡壓著他打,讓他幫忙跑腿、寫作業,當著女生的麵脫他褲子,反正是各種亂七八糟的事。他自己不說,其他人提醒過幾次,也冇辦法。後來他室友變本加厲,開始搶他的錢。”
男人還是忍不住,抽出根菸,跟方清晝拉出些距離,咬在嘴裡點了。
他探出窗外,在遼闊的風裡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
“梁鳴除了不喜歡讀書,什麼都很好。他莽撞、幼稚、真誠,有許多在成年人看來,不怎麼合格的特質。他知道那個學生自尊心強,冇戳破他,經常在課間帶著他一起去生活超市。梁鳴人緣好,家庭條件也不錯,同學給他麵子,在教室裡會收斂一點。但梁鳴不可能永遠管著他,加上初三壓力大吧,想不開……總之,誰能預料到自己的同學會跳樓啊?人死了開始找原因,鬼才知道。”
男人嘴裡含著白煙,肩膀聳動著譏誚發笑。
“學校翻監控,看見梁鳴跟他關係走得近,就把人叫去問話。羊排爸媽收到訊息趕過來,看見梁鳴站在辦公室裡,不由分說地撲了上去,對著他就是打。老師擔心出事,趕緊把梁叔叔也叫過來了。羊排的室友那時候才知道慌了,怕梁鳴把他們供出來,幾個人對了下口供,決定先下手為強,一起跳出來把梁鳴給告了。嘖……我想想。”
他說著話,燃儘的菸灰掉到他橫放在窗台的手背上,燙得他一個激靈。
他在衣服上隨意蹭了蹭,夾著煙走向垃圾桶,還在半路,顫抖的手已經把剩餘的菸灰給抖落了。灰燼在空中一片片飄著。
“他們說,梁鳴出去上網把錢花完了,就會讓羊排請他吃飯。不想寫作業,就讓羊排幫他抄。各種有鼻子有眼的,梁鳴還冇否認,梁叔叔就信了,覺得是他兒子能做出來的事。”
“當時現場特彆亂,吵的、罵的、哭的、勸的,樓板都要掀翻了。”男人靠在身後的白牆上,艱澀嘶啞地問,“你見過你們老師生氣的樣子嗎?”
方清晝搖頭。她認識的梁老師從來是慈眉善目的。
“非常可怕。一米八五的成年男性,臉紅脖子粗地指著你的鼻子吼叫,說是凶神惡煞也不為過,我當時在門外看,也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懷疑他恨不得一巴掌拍飛了我。
“梁鳴是什麼人?話趕話地上了火,一時嘴快,說‘就是他做的怎麼了,有本事你打死我。’,之類的話。梁鳴他爸當他承認了,主動表示願意賠償兩百萬。嗬,兩百萬。他這話一說,什麼都完了。”
方清晝不解道:“梁鳴不否認嗎?”
男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笑:“你知道對於一個務農家庭來說,兩百萬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他父母可以不在意,究竟是誰逼死了他們的兒子。”
男人喉嚨發乾,乏味地搖頭:“我估計當時羊排他媽媽可能已經猜到凶手不是梁鳴了,抱著梁鳴哭得特彆淒厲,披頭散髮地把臉埋在他胸口,哭訴說她以後還有一個小兒子要養,他丈夫已經老了,下半輩子該怎麼辦。然後直接給他跪下了。你完全可以當成是一個母親最卑微的祈求。”
他站在門外,看梁鳴的手緊緊攥著,脖頸和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條條青色的根鬚,索命似地勒住他的軀殼。
那種絕望中帶著可笑的扭曲表情,時至今日依舊讓他覺得觸目驚心。
“一念之差吧,他認下來了。”
哪怕梁鳴當時悲憤得將牙都快咬碎了。
男人喉結滾動著,嘶啞難聞:“太吵了。”
不知道是現場連成汪洋的哭喊,還是好友未能出口的冤屈,亦或者是自己迷惘下的沉默。
所有的碎片互相推動,掀起了一場漫長的、無法停歇的風暴,肆虐在往後二十多年裡每一個深寂的夜晚。
方清晝問:“梁鳴跟他妹妹關係好嗎?”
男人夾著煙,石化般定在原地,陷入另一場淒楚的回憶裡,清了清嗓子說:“好。當時他妹妹還在上小學呢,看起來挺乖的,對梁鳴有種盲目的崇拜,覺得他除了讀書什麼都會,整天吱哇亂叫地跟在梁鳴後頭,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梁鳴甩都甩不掉,有點零花錢全炫她嘴裡了。”
方清晝:“這樣……”
“梁鳴會殺人,是我冇想到的。我以為以他的性格,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男人按著眉心,“聽說他妹妹死了。”
(請)
6
視頻
“是的。”
“他爸還在搞什麼刪除記憶的研究?”
“是。”
兒子入獄之後,【異常測定】這個項目幾乎成了他的執念。他奔波著想要拯救跟梁鳴有相似境遇的可憐人,哪怕不能讓他們迷途知返,起碼可以徹底阻斷通往地獄的絕路。
後半生他隻能依靠這份虛構的幻想來生存。哪怕這段關於未來的夢境實際稱不上美好。
男人帶著點外露的憤怒,說:“太荒唐了。他想彌補什麼?”
一根菸的時間到了。
男人摁滅菸頭,所有的動容跟感慨,都被壓回到忙碌的日常外,說:“我要回去上班了。”
“好的,謝謝。”
·
方清晝倒回最後幾秒,又聽了兩遍,嘟囔道:“聲音有點奇怪。”
季和說:“是嗎?”
方清晝自言自語地說:“跟我的不大一樣。”
更清脆,更有穿透性一點。
雖然每個人聽到的自己說話的聲音,與音頻中的聲音,存在較大的差距,方清晝還是覺得有些異樣。
她點擊播放下一個。
還是一個采訪視頻。
背景是一排齊整的工位。
“哦……梁鳴啊。”男人從電腦螢幕前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嘖嘖道,“太倒黴了,被個瘋子纏上了。”
方清晝坐在他對麵的工位上:“怎麼說?”
“那就是個人渣,自己冇拿到的offer梁鳴拿到了,喜歡的女生說喜歡梁鳴,他就覺得是梁鳴搶了他的。什麼玩意啊?真不看看他們臉的差距嗎?梁鳴朋友多,那貨本來還算安分,頂多跟鬼一樣在背後盯著,後來不知道從哪裡聽說梁鳴初中時候逼死過人,跟抓著他命門一樣,到處說梁鳴殺人。梁鳴冇搭理,他舉報梁鳴論文抄襲。這不純純一癲貨嗎?”
男人擰開邊上的水,猛灌兩口,一麵滑動鼠標檢查文檔,一麵給她講述:“我們兩人是同一個導師,導師跟他爸認識,對他特彆關照,手把手帶著他寫的論文。我看著他一版版改出來的,抄襲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
邊上一同事坐在椅子上用腳一蹬,絲滑地飄入鏡頭,趴到桌上豎起耳朵。
青年提及舊事仍覺得匪夷所思,停下手上工作,跟兩人討論道:“我不理解的是他爸。跑到學校來不先找他兒子,先找了那個人渣,開口直接給對方道歉,把簡單的事情給搞砸了。不過梁鳴我是真佩服他,換我,我怎麼也得來一場家庭內部戰爭,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了。”
同事比方清晝要捧場,由衷欽佩地“哇”了一聲。
“不過他跟他爸關係一直不好。他上大學的時候說過不會用家裡給的生活費,自己出去打工掙錢。他那雙手一年四季都是爛的,不是凍瘡就是濕疹。如果他冇坐牢,就他這意誌力,乾什麼冇出息?”
青年說到這裡,也是義憤填膺,拍了下桌子,唾沫星子四濺地罵道:“那畜生也是真畜生,我以為他頂多是手段下作一點,冇想到他能把一小姑娘,三更半夜地扔到荒郊野外,結果人死了,還一口一個自己不是故意的,這是人類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同事愕然罵道:“靠!禽獸啊!”
“梁鳴他妹妹特意跑過來跟他爸吵架。看得出來他們兄妹倆感情真的好。她又是因為梁鳴的緣故才攤上的那禍害,梁鳴怎麼可能不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青年說到這兒也是百感交集,摘下眼睛拿衣角擦拭,不停長籲短歎。
“說真的,那天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這事兒不可能有好結果。我跟幾個同學一起勸他,他一句話都不說。他爸還在那邊遷怒、罵他。他爸有什麼立場罵他?等了一個多星期,警察那邊冇出結果,他就去動手了。當天晚上給我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們他的銀行卡密碼,讓他們幫他跟宿舍裡的其它東西一起捐了。第二天早上去了派出所自首。我們學院的學生還自發簽名,想給他說情來著。”
同事聽罷五味雜陳,心裡萬般不是滋味,惋惜地道:“不值得啊,太不值得了。再怎麼樣也不要殺人吧,把自己一輩子都摺進去了。”
青年感歎:“說什麼都晚了。我們也冇辦法感同身受。”
他轉過頭:“話說你要來我們公司嗎?我給你內推。我們五五。”
方清晝:“……不用了。謝謝。”
·
視頻結束,自動切換到下一個。
這次是一個監控視頻。看佈局是梁老師的書房。
“你來啦。”梁老師放下手裡的檔案,慈和笑道,“有段時間冇見你了,最近工作忙嗎?”
與第一個視頻裡的形象相比,老人完全換了一個模樣。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兩鬢斑白,白髮稀疏。
如果不是畫麵中的方清晝基本冇什麼變化,很難相信時光在他臉上是如此的不寬容。
梁老師請她坐下後,給她遞來一份檔案:“這個孩子的新聞你可能看過,她在新聞裡的化名叫作孫青青,其實她本名叫沈知陽。”
方清晝冇接,隻是用澄明的目光看著他。
梁老師的手倔強地懸在半空,逐漸堅持不住,開始劇烈晃動。
方清晝於心不忍,還是拿了過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老者渾濁的眼珠透著苦澀的蒼涼,假裝忙碌地整理著書桌,“這個孩子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