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拒絕想起
拒絕想起
電影《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開拍數日,劇組移師到了台北近郊的陽明山。
傍晚時分,山嵐漸起,拍攝工作告一段落,歐米娜回到了她專屬的化妝間。
化妝間不大,卻五臟俱全,空氣中還飄散著發膠與粉底的混合氣味。
頰上有著可愛雀斑的化妝助理和剃了酷酷寸頭卻抹著搶眼煙熏妝的服裝師,這兩個業內頗有名氣的女生,正手腳麻利地幫歐米娜換裝、卸妝,將一日的忙碌細瑣歸回到平靜的秩序。
安允諾坐在角落,安靜地擦拭、整理著她的寶貝相機,鏡頭折射出窗外漸沉的暮光。
「我就說陽明山離市區太近,防不勝防,」尹太,本名呂雙喜,歐米娜那位精明乾練、風韻猶存的經紀公司老闆,踩著高跟鞋,領著她那寶裡寶氣卻極為得力的經紀人哈哈走了進來,「動不動就有媒體像聞著腥味的貓一樣摸上來!」尹太對外更習慣用她的洋名dolly
yian,聲音帶著一貫的掌控力。
哈哈眼睛發亮,無視尹太的抱怨,徑自湊到衣架邊,無比羨慕地撫摸著方纔歐米娜穿過的那件禮服,布料少得驚人,設計卻大膽前衛。
「明天各家報紙娛樂版最大版麵,不是妳a
o,我哈哈兩個字倒過來念!」他斬釘截鐵地說。
歐米娜已換上一身舒適的棉質便服,聞言隻是得意地揚了揚嘴角,不說話,那份自信是從伸展台上千錘百煉出來的。
尹太斜睨著歐米娜:「上次讓妳穿那件prada去見王董,妳那表情跟要砍妳腦袋似的,今天這件布料好像更少吼?妳倒挺自在。」
「上次那件擺明瞭是鴻門宴,上門給人占便宜的,」歐米娜語氣平淡,卻字字銳利,「今天這件,是為了電影宣傳搏版麵的戰袍,性質一樣嗎?」
「哼,我親手養大的白眼狼,翅膀硬了,反正我現在是講不過妳了。」
尹太瞪了她一眼,語氣卻沒多少真氣。
「白眼狼有這麼忠心耿耿的嗎?妳哪天有空,再去找一個我看?」
歐米娜從鏡子裡迎上尹太的目光,兩人之間那種亦師亦友、近乎母女的情感,在眼神交會中表露無遺。
尹太看著鏡中那張依然青春逼人的臉,表情終於放鬆,化為一絲微笑。
「不過,妳到底行不行啊?第一次演電影,一上來就碰上田翊這種影帝級的,他那人嚴肅到靠腰,我連走近他五公尺都不敢。」
話音未落,化妝間門口出現一個身影,正是田翊。
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走了進來。
「今天先到這裡了,走之前過來看看妳。拍了三天,不那麼緊張了吧?」
歐米娜看到他,立刻站直了些:「我…我就怕扯您的後腿。」
「對天發誓,完全沒有。」田翊笑著說,目光真誠。
尹太立刻介麵,語氣恭敬:「剛剛才叮嚀我家a,『偷藝不是偷』,能跟影帝您合作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讓她跟在您身邊,認真拚命地學。」
田翊轉向尹太,微微頷首:「尹太客氣了。戲裡我演的就是米娜的經紀人,一路栽培她,看著她掙紮、成功、放下…那整個心路曆程,我想妳的體會,肯定比我這個演戲的更深刻。」
尹太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倒是…」看著歐米娜一路從宜蘭鄉下闖蕩到國際舞台,個中滋味,確實點滴在心頭。
歐米娜望著田翊,眼神裡有著敬佩,也有一絲不安:「其實我心裡還是很不踏實,您的成就那麼高,我到現在還是一張白紙…」
「要的就是妳這張白紙,」田翊鼓勵道,「過幾年妳成了戲精,那股子青澀懵懂勁兒沒了,反倒不適合這個角色了。」
歐米娜若有所悟,用力點頭:「我會牢牢記住您這句話。」
「戲才剛開始,我們一起加油。」田翊目光轉向尹太,「尹太,那我先告辭了。」
「田老師,要不要我們送您?這裡到市區挺遠的。」尹太客氣地問。
「不必不必,我自己有開車。」田翊笑著擺手,轉身離去。
門一關上,歐米娜立刻轉向尹太,促狹地笑道:「一套話妳能有兩種說法,演技真是逆天了呀,姐姐。」
「那當然,」尹太下巴一擡,驕傲地說,「我dolly
yian在時尚圈呼風喚雨的時候,妳還在妳們宜蘭鬆羅部落的蘭陽溪裡抓魚呢!」
「是是是,辛苦您了,dolly
yian,」歐米娜故意拉長語調,「…呂雙喜女士。」
「彼此彼此,不客氣,a
o,」尹太毫不示弱地回敬,「…歐彩香小姐。」
角落裡,安允諾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又趕緊用手摀住嘴,肩膀卻還在微微顫抖。
這兩個名字,與她們平日裡光鮮亮麗的形象,實在有著天壤之彆的反差萌。
哈哈看了看錶:「呂雙喜…不,我是說dolly姐,我們也該下山了,晚上還有vovo雜誌的fashion
night
out呢。」
「走吧,」尹太理了理衣襟,「就這套直接去,車上剛好夠我補個妝。」
她轉頭叮囑歐米娜:「妳給我乖一點,記住了,妳是女神,不要太an!」
「臣妾恭送太後!」歐米娜故意做了個誇張的宮廷禮。
可愛雀斑化妝助理和煙熏妝服裝師在另一頭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尹太瞪了歐米娜一眼,轉身和哈哈一起離去。
化妝間裡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歐米娜和安允諾,還有兩個憋著笑的助理。
歐米娜深吸一口氣,轉向安允諾,眼神變得認真:「好了,輪到我們了,來吧。」
安允諾放下相機,站起身,眼神銳利:「妳挺著。」
話音剛落,她忽然握緊拳頭,乾脆利落地一拳揮出,結結實實打在歐米娜的臉頰上!
「啊!」可愛雀斑化妝助理和煙熏妝服裝師嚇得同時尖叫出聲。
差不多同一個時間,夜色漸濃,陽明山的風帶著涼意。
片場外圍的一條僻靜小道上,杜墨與賀曜陽並肩走著,腳步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ptsd?」杜墨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有些低沉。
「嗯,創傷後壓力障礙症。」賀曜陽的語氣肯定。
杜墨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這個陌生的醫學名詞。「你確定…就是她?」
「頒獎典禮那天,我就隱約認出來了,」賀曜陽說,「沒想到後來『天朝』的尹太說要推薦一個人進劇組,竟然就是她。」
「我也是在那天看到她的…」杜墨的聲音更低了,「後來打去『人物雜誌』,他們說她已經辭職了。我想打聽她的聯係方式,也…不得要領。」
他省略了描述自己當時那份焦灼與失落。
「我當時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是托人去做了詳細確認。」
賀曜陽停下腳步,看著杜墨,眼神凝重,「就是那一次去北海道的旅行,他們一家三口,在那裡遇上了嚴重的車禍。她的父母…都過世了。」
杜墨猛地停住腳步,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陣尖銳的鈍痛迅速蔓延開來。
他低聲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沒來…是因為…出了車禍?」
「那場車禍的記憶,在她心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
賀曜陽繼續說道,語氣裡充滿了同情,「任何跟那段旅程有關的地名、畫麵,都會觸發她的痛苦反應,讓她情緒崩潰,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直接昏過去…我請教過醫生,這種『創傷後壓力障礙症』,本質上是一種為了保護自己,而抗拒某種回憶的『心因性失憶』。」
「所以…她對於那段時間發生的事…遇見過的人,記憶都是一片空白的?」杜墨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還不隻這樣。」賀曜陽歎了口氣,「我跟『人物雜誌』那邊打聽過,她後來做攝影記者,每次去采訪那些衝擊性太強的事故現場、災難新聞,她的鏡頭會下意識地閃躲,無法直視。那些畫麵,同樣撞擊了她記憶中痛苦的雷區。」
杜墨打斷他:「可是…前天才拍了一場酒醉後撞車的戲,我看她…沒見她有任何異狀。」
「因為那是電影,是虛擬的。」賀曜陽解釋,「她潛意識裡知道,那個畫麵是安全的,是假的。」
杜墨喃喃自語,眼神茫然地望向遠方的黑暗:「『距離』…是一種保護…」
忘記了……就是一種「保護」?
原來,她並非無聲無息地從他的世界消失,而是被命運以最殘酷無情的方式,強行抹去了那段交集的記憶。
那場在他心中反複回味了四年,以為隻是萍水相逢、雪泥鴻爪般的雪地邂逅,對她而言,卻緊密連線了一場家破人亡、天崩地裂的滔天悲劇。
杜墨的胸口劇烈地翻攪著,震驚、悲傷、還有對她遭遇的深切痛惜,種種複雜到難以言喻的情緒交織衝撞在一起,幾乎讓他窒息。那個在他記憶裡,總是眼神清亮得像北海道的晴空、笑容明媚得能融化積雪、無所畏懼地談論著夢想的女孩,原來一直背負著如此沉重、如此劇痛的心靈傷痕。
他曾經以為的遺憾和失落,在她那裡,卻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這份遲到了四年的真相,像一把匕首,突如其來地狠狠刺穿了他四年來所有的猜測、惦念與悵惘,隻留下滿腔翻湧的酸楚與深深的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