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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知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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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遇

夜色,如同一匹沉重的黑緞,密不透風地籠罩著醫院。病房內,僅留一盞壁燈,暈染出柔和卻也帶著幾分蕭索的光圈。

樓婷坐在病床邊,最近她已不太刻意將鬢邊冒出的白發染黑,此刻,那些銀絲在燈下依稀可見,平添了幾分歲月沉澱的靜默。

光陰老早在她眼角添了細紋,卻也鐫刻成更深的溫婉與堅韌。

她凝視著杜衍生在睡夢中依舊顯得動蕩不安的麵容,眉心緊蹙,彷佛正與一些無形的什麼搏鬥著。

那張曾經才情縱橫、神采飛揚的臉,如今隻剩下病痛磨損後的蒼白與虛弱。

她輕輕喟歎,胸臆間千頭萬緒,一時也捋不清自己的心緒究竟是何滋味。

她是第一個對杜衍生的寫作才華驚為天人的出版家。

那些年,她像個執拗的孤勇者,曆經幾次市場的冷遇與挫敗,依舊頑固地堅信,杜衍生筆下的那個繁複深邃、時而溫柔時而尖刻的世界,終將「感動人心」。

她一步步,將他從一個籍籍無名、懷纔不遇的文學青年,推向了獎項等身、洛陽紙貴的暢銷作家寶座。

這些年,她像個沉默的旁觀者,目睹了他與溫以淨那段從開始便註定不幸的婚姻,也看著杜墨在父親光環與家庭陰影的交相拉扯下長大,度過了他陰禦而壓抑的青蔥歲月。

溫以淨病逝時,是她一手操辦了所有後事,也是她力排眾議,堅持安排杜墨遠赴日本留學,期望空間的距離能稍微淡化那對父子間幾乎凝固的摩擦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

對杜墨,她從心底深處湧出的由衷疼惜,到後來實質上的種種照拂,早已超乎尋常,幾乎等同於一位母親所能給予的全部。

杜衍生年輕時,確實荒唐不羈,對情愛之事抱持著一種玩世不恭的張狂,彷佛那是對自己當年「愛而不可得」的命運不公,所進行的一種幼稚報複。

隨著年歲漸長,尤其是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後,杜衍生心性彷佛被大浪淘洗過一般,沉澱了不少,再加上精神、體力大不如前,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而此時,唯一不離不棄,始終陪伴在他身旁的,依然是樓婷。

他曾數次向她求婚,都被她婉拒了。

並非她不在乎那個名份,而是她比誰都清楚,若她點頭,那紙婚書對泉下的溫以淨,對眼前這個內心敏感的杜墨,都將是又一次無形的傷害。

她選擇了犧牲,將那份不言而喻的情感深埋心底。她確實,是一個愛得深沉而偉大的女人。

給杜墨打過電話後,在等待他趕來的這段空檔,樓婷的思緒不受控製地飄遠了,飄向了一個遙遠得恍如隔世的秋日午後。

那時,杜衍生還隻是個文壇新人,尚未真正闖出名堂,而她,已是出版界小有名氣的出版社負責人,正絞儘腦汁,想方設法要將這位潛力股推到聚光燈下。

十八年前,某個年度文藝獎頒獎典禮剛剛落幕。文藝大會堂外,寬敞的馬路車流如織。

一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駛出停車場,車內坐著的,是國內最暢銷的藝文雜誌《鐘毓》月刊的靳總編輯。

他正低頭專注地檢查著錄音筆裡方纔采訪的錄音檔,偶爾擡眼核對一下頒獎手冊上密密麻麻的各獎項得主名單。

司機小易忽然壓低聲音道:「總編……您看看後頭。」

靳總編聞言,有些詫異地擡頭,目光掃向後照鏡,一驚非同小可。

鏡中,一身剪裁合宜套裝、腳踩半高跟皮鞋的樓婷,正狼狽、執著地追著他們的車子跑,一邊跑一邊用力揮著手。

而在她身後幾步遠,跟著一個穿著侷促西裝的年輕人,正是杜衍生。

杜衍生的步履透著猶豫,跑幾步便慢下來,臉上寫滿了尷尬與些微的抗拒,卻又不得不跟上樓婷的步伐。

「哎喲……停車,快停車!」靳總編急忙喊道。

轎車猛地煞住。靳總編忙不疊推開車門,快步朝樓婷的方向迎去。

「唉喲唉喲……樓社長…您這是唱哪一齣啊?」

靳總編邊跑邊揚聲問道,語氣裡滿是驚訝,以及身為晚輩的過意不去。

樓婷跑到近前,上氣不接下氣,額角滲著薄汗,她撫著胸口喘息道:「靳老師……總算…總算把您給攔住了!會場裡頭兵荒馬亂,整個流程走完,我四處找不到您……打您手機也不通…實在沒辦法,隻能出此下策,恕罪啊!」

靳總編連忙擺手:「唉喲唉喲……樓社長您是長輩,這怎麼好意思,究竟您…」

這時,杜衍生也跟了上來,雖然臉上那份不情不願的神色尚未完全褪去,但態度還算恭敬。

樓婷順勢將杜衍生輕輕往前一推,介紹道:「杜衍生,我出版社今年重點栽培的作家……正式介紹給您認識一下……」

她轉頭示意杜衍生,「這位是《鐘毓》月刊的靳總編,國內最具影響力的藝文雜誌,沒有之一。」

杜衍生略顯青澀地伸出手,微微躬身:「靳總編您好,我是杜衍生。」

靳總編急忙與他握手:「不敢當,不敢當……杜先生客氣了。」

握完手,靳總編臉上浮現為難的神情,望向樓婷,十分直率地問道:「樓老師……您特地追上來,是想我給杜先生做個專訪吧?」

他露出苦笑,「不瞞您說,這次文藝獎的專題報導,我事前預計就落了八個版麵……剛纔在會場裡采訪了一輪下來,稿擠稿,篇幅早就爆了……」

樓婷臉上笑容不減:「靳總編,你可能沒注意到,杜衍生這次得的,是新人獎。」

她頓了頓,語氣加重,「而且,一個新人,在同一屆拿了兩個獎。這,應該還是有點話題性的,對吧?」

一句話讓靳總編聽得揚起了眉毛:「咦?是嗎?…兩個獎?小說跟……詩?」

他迅速翻了翻手上的冊子,眼睛逼亮,「啊,這……這倒是我疏忽了…」

樓婷趁熱打鐵,聲音裡帶著自豪:「左手寫小說,右手寫詩,都是他。冉冉升起的文壇新亮點,杜衍生。」

靳總編早先那份猶豫與為難,已悄然轉為一絲真正的興趣。

他開始認真地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個十分青澀,眉宇間卻透著倔強的年輕人,「這個,的確不低啊!」

杜衍生微微頷首,臉上那份不自在褪去了些許,代之以謙遜的微笑:「靳大哥,還請您日後多多指教。」

靳總編爽朗一笑,拍了拍杜衍生的肩膀,隨即轉向樓婷,語氣中帶著由衷的欽佩:「你真是遇上伯樂了!婷姐這雙眼睛,從沒看走眼過任何人!」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感念,「不瞞你說,當年若不是她一席話醍醐灌頂,我現在恐怕還在公關公司裡寫那些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什麼的廣告番石榴稿呢,哈哈!」

三人很快走回轎車旁。秋日的陽光溫暖而亮麗,和風徐徐吹拂,帶著桂花的淡香。那輛黑色的轎車,載著一個文壇的希望,以及一位出版界女強人的野心,歡快地駛離了。

後來的發展,正如樓婷所預料。

那篇被刻意放大了「新人獎雙料得主」的專訪,在《鐘毓》月刊刊出後,果然引起了不小的討論熱度。

樓婷順水推舟,精心策劃的出版策略隨即奏效,杜衍生的小說集與詩集,雙雙登上了各大暢銷書排行榜的冠軍寶座。

之後的路,便好走多了。

屬於杜衍生的輝煌年代,自此,正式揭開了序幕。

樓婷不離不棄地陪伴他一路行來,看著他從落魄到崛起,看著他在盛名之下漸漸迷失,也看著他年歲漸長後,笨拙地想修補與兒子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將樓婷從潺潺的記憶長流中拉了回來。

病房門被推開,杜墨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難掩的焦灼。

他先走到病床邊,俯身仔細端詳著父親寤寐中蒼白的臉,又細心地檢查了一遍床頭儀器上顯示的各項生命體征標示。

他直起身,轉向樓婷,聲音壓得極低:「退燒針發揮作用了?爸睡得挺沉。」

樓婷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釋懷的淺淡微笑:「一早就開始發燒,折騰了一整天,昨晚也是翻來覆去沒睡好。其實…也許是我反應過度,曉得你這麼忙,還麻煩你特意跑一趟。」

杜墨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樓婷日顯清臒的臉頰上,語氣滿是愧疚:「沒有麻煩…倒是婷姨您,又瘦了許多。」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深切的感激,「這幾個月,真的辛苦您了。」

樓婷溫柔地笑了,輕輕搖頭:「不辛苦。你的電影…拍得還順利吧?」

杜墨點頭,眼神中掠過暖意:「非常順利,再有一個多星期,差不多就可以殺青了。」

「那就好,那就好。」

樓婷輕聲道,目光重新落回杜衍生的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

看著靜謐光線下的這對父子,他們何其神似呀,容顏、氣質、才情,以及對待創作的虔誠、投注、義無反顧。他們對於彼此,心下始終惦掛,卻都又隱藏得這麼深,這麼密。

樓婷揉了揉自己痠疼的膝蓋關節,人哪有不老的?對於眼前這份糾結的父子關係,能幫多少算多少吧,她,淡淡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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