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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錯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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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內,空氣因為過度的安靜而顯得沉重。

杜墨凝視著病床上沉睡的父親,杜衍生臉上那不正常的潮紅已然褪去,呼吸也漸趨平穩。他胸口那塊懸著的巨石,也才無聲無息地落了地,這份突如其來的「放心」,連同趕路時那份焦灼與牽掛,都遠遠超出了杜墨自己的預期。

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往往便不是自己所能把控。

父親杜衍生,是他生命中所有矛盾的總和。

他崇拜父親那橫溢的才華,卻又因母親所受的苦楚,對父親懷著一生都難以釋懷的怨懟。

這份愛恨交織的濃烈情感,在父親心臟病發入院後,因朝夕相對,近距離的碰撞,產生了不同以往的發酵。

杜墨從不認為拳腳相向纔是家庭暴力,父親那一句句不帶溫度的詰問:「我的這些書,妳看得懂嗎?」纔是一把無形的利刃,日日淩遲著母親溫以靜的心。

杜墨其實逃避著想起這些,但回憶卻總時不時會不由分說地跑回來找他。

成功後的杜衍生,名利雙收,獲獎無數,隨之而來的,卻是與各色年輕女子的風流韻事,如潮水般,一次次衝垮母親與他勉強維係的家。

母親逝世時,未滿四十,人們都說是癌症奪去了她的生命,唯有杜墨心底澄澈,母親是死於日積月累的孤獨,死於一顆千瘡百孔、碎裂支離的心。

那年,他甫上高一,咬碎了牙,將所有悲憤化為苦讀的動力,申請海外獎學金,暗中打工積攢學費。高中一畢業,他便挾著東京大學全額獎學金的通知書,頭也不回地「逃」去了日本。

母親的悲劇,自幼便在他心頭烙下深刻的印記,使他成為一個情感內斂,對周遭世界吝於投注熱情的人。

彷佛隻有透過冰冷的鏡頭,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窺探、剖析這個世界。

「生命的本質,便是殘酷地一步步走向死亡。真愛的奉獻,換來的極可能是刺骨的冷漠與無邊的黑暗。」這樣的念頭,早已滲透骨血,成為他影像創作中揮之不去的底色。

大一時,他便憑借幾部短片在「學生影展」中嶄露頭角,被譽為亞洲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早慧型」影像藝術家。旁人隻見其光鮮,卻不知他隻是比同齡人更早洞悉了人世的殘酷、不公與無常。

此刻,病床上的杜衍生身軀猛地一顫,似被無形的手攫住,喉間發出含糊的囈語。

杜墨心頭一緊,趨前兩步,壓低了聲音,帶著關切:「爸…爸…」

杜衍生霍然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在杜墨臉上遊移片刻,才辨認出來人。

他沙啞著嗓子,語氣尖銳:「你來做什麼?來看我這副狼狽樣子?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樓婷無聲地走近,用手帕輕柔擦拭著杜衍生額角的汗珠,聲音溫婉卻有著安寧人心的力量:「父子之間,說什麼同情不同情。」她巧妙地轉了話題,「出汗了,能出汗就好…再睡一會兒吧。」

杜墨喉頭微哽,低聲道:「爸,我去給您倒杯水。」

話音未落,杜衍生卻雙目圓睜,直勾勾地盯著杜墨身後,彷佛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

他虛弱地擡起手,顫抖地指向前方:「妳…妳…妳終於肯來看我了嗎?」

杜墨愕然轉身,卻訝異地見安允諾俏生生站在門口,手中還提著他的手機。

病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詭異,安允諾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能硬著頭皮,擠出一抹淺笑,緩步走向病床:「杜衍生老師好,樓婷老師好。」

刹那間,杜衍生竟如迴光返照般,一把抓住安允諾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鐵鉗般用力握緊。

他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妳總算肯來了…我默默無聞的時候,不敢去見妳,等我功成名就…卻是怎麼苦苦尋找也尋不到妳了…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妳呀…」

安允諾與杜墨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懾當場,一時之間,竟都忘了言語,忘了動作。

樓婷卻依舊鎮定自若,她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將安允諾的手,從杜衍生那近乎痙攣的掌握中輕輕抽了出來,一麵輕拍著杜衍生的肩,柔聲哄道:「你又做夢了,好好再睡一覺,誰都不會走的…」

杜衍生眼中光芒漸黯,神情迷離,低語:「是的…是夢…隻能是夢…她怎麼可能會來…」

他眼皮沉重地闔上,呼吸漸趨平穩,竟又沉沉睡去了。

樓婷轉向杜墨和安允諾,臉上帶著一絲歉意與探究:「藥效這時才真正發作…唉,讓他多睡睡,睡著了就好了。」

她望向安允諾,眼中閃過一瞬而過的詫異,旋即掩去,「嚇到妳了?可是…妳的樣子,真的…」

她話說了一半,卻又警醒地縮了回去。

安允諾臉頰微紅,帶著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愕然,輕聲道:「我…我是第一次見到杜衍生老師。」

樓婷眼中的好奇更濃了些:「可…可妳認識我?」

安允諾點點頭,語氣誠懇:「認識的,樓婷老師是國內文藝出版界的傳奇人物,是杜衍生老師,還有好幾位當代頂尖作家的伯樂。您的事跡,我們藝科專業的同學,都是津津樂道的。」

杜墨這纔回過神來,介紹道:「婷姨,這是我電影的攝影助理,安允諾。」

「安允諾?」樓婷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目光在安允諾清麗的臉龐上逡巡,片刻後,她試探著問道:「妳…妳母親?」

安允諾眼中掠過一絲茫然,隨即黯淡下來:「我母親…她在我大一那年,就已經不在了。」

「哦,」樓婷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輕聲道:「是我冒昧了,對不起。」

「沒關係的。」安允諾搖了搖頭。

杜墨看向安允諾,問道:「阿諾,妳怎麼會來這裡?」

安允諾揚了揚手中的手機:「杜導,你的手機忘了帶…晚點師父說要給你傳下一場的攝影動線圖,我怕你收不到,就送過來了。」

杜墨接過手機,低聲道:「謝謝妳,專程跑一趟。」

樓婷見狀,輕聲提議:「要不…你們都先回去吧。看他這樣子,燒應該是退了。這麼多人在,我怕他反而睡不踏實。」

杜墨點點頭:「嗯,也好…婷姨,您自己也要多休息,彆太累了。」

樓婷展顏一笑,眼角的細紋也染上了溫柔:「我沒什麼好擔心的,旁邊就有我自己的陪護床呢。我看一會兒書,自己也就睡了,不會熬夜的,沒事。」

「那…我先走了。有任何情況,您記得一定給我打電話。」杜墨叮囑道。

「嗯,去吧,專心把電影拍好,那比什麼都重要。」樓婷揮了揮手。

杜墨的腳步緩慢地挪向門口,心頭卻似被無形的一縷繩線牽扯,不自覺地頻頻回首,望向病床上那個讓他愛憎難辨的父親。

杜墨眼底那份深藏的牽掛與掙紮,安允諾一一看在眼底,心頭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觸動。

二人並肩,默默走出了病房。

長廊寂靜,隻餘下他們輕淺的腳步聲。

杜衍生方纔那番驚心動魄的錯認,究竟是將年輕的安允諾,看成了他生命中哪一個刻骨銘心的故人?

這個謎團,無預警地激起波瀾,預示著更多不為人知的過往,即將在未來的日子裡,被一一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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