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我在
我在
月光如水,靜靜映照著醫院附近公園的花木扶疏,夜色寧謐得彷佛能聽見葉片舒展的聲音。林木深處的長椅上,杜墨久久無語,某些啃蝕情感的記憶,畢竟不是規律的潮汐,說退就能馬上退去。
安允諾安靜地陪著他。她敏感地能夠意識到,無語的陪伴,或許正是他目前所最需要的。
沉默在夜色中流淌,浮漾著些許清苦的草木香。
半晌,杜墨才悠悠開了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被往事磨礪過的沙啞:「父親成名以前,是個鬱鬱不得誌的國文教師。校園裡那些僵硬的遊戲規則,像無形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我兒時的記憶裡,他隻有兩張臉,一張暴跳如雷,一張愁眉深鎖。」
「他常說,整個世界都辜負了他。其實那個時候,連他也從心底否定了他自己…隻有母親,隻有母親從未改變過初衷。在她眼裡,從第一眼看見父親開始,她就認定了,他是個偉大的天才…她鼓勵他辭去工作,她為他佈置了一個可以專心寫作的家,她說,用你的筆去感動所有的人吧,就像你當年感動了我那樣……」
杜墨的聲音像一條開啟了幽微燈光的星河,開始一無保留地,向安允諾展露他從不示人的內心角落。
那些屬於他的成長,屬於他的家,屬於他父親與母親的過往,如同一幕幕被精心剪輯過的黑白電影,在他眼前,也在安允諾的心湖中,緩緩鋪陳開來。
畫麵是年輕的杜衍生,在辦公室裡與頂頭上司激烈爭執,語氣越來越尖銳,最終,他猛地一甩手,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將一室的錯愕拋在身後。
回到家,公文包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巨響。他頹然坐進沙發,滿臉陰鬱,對著空氣,也對著一旁滿臉關切的溫以靜宣告,「我受夠了!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個充滿欺壓與剝削的職場,我要遠離所有這一切!」
年輕的溫以靜,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默默蹲下身,將散落一地的檔案與雜物,一件件拾起,整理好。
然後,她拉著杜衍生的手,將他按坐在一張嶄新的大書桌前。
桌上,是她新買的護眼台燈,保溫杯裡是泡好的熱茶,還有整齊疊放的稿紙與一支嶄新的鋼筆。
溫以靜將那支鋼筆,輕輕塞進杜衍生的手裡。
四目相對,他眼中尚有未褪的戾氣與迷惘,她眼中卻是全然的溫柔與篤定。
那一刻,他們相視而笑,她的笑容裡,是對他無條件的尊重、信任與愛。她用行動告訴他,從此以後,你隻要專心寫作,其他的一切,都由我溫以靜來承擔。
杜墨述說往事的嗓音染上了更濃的辛澀:「那幾年,母親白天在一個小公司裡做會計,晚上就接了附近小成衣廠的下線縫紉,貼補家用,勉強撐起一個家。父親寫作時,容不得半點聲音。經常,他嫌那縫紉機的聲音吵,大冷的天,媽媽也隻能把機器搬到透風的陽台上,就著窗外那點暈黃的路燈光,去縫那一疊又一疊的衣服、褲子…」
記憶的潮水湧來,淹沒了少年杜墨的那個夜晚。
陳舊的小公寓客廳裡,父親杜衍生的書桌占去了大半空間,他埋首奮筆疾書。
另一角落的小書桌旁,約莫十五歲的杜墨正趴著,認真地寫著功課。
廚房的門輕輕開啟,溫以靜端著一碗堆得冒尖的飯菜出來,上麵鋪滿了肉和青菜。
「媽下班晚了,對不起你了…」她壓低聲音,帶著歉意,「先把晚飯吃了再繼續寫,做完功課早些去睡,彆吵了你爸。」
少年杜墨乖巧地點點頭,接過飯碗,安靜地扒著飯。
溫以靜走到客廳的另一個小角落,那是她的工作區,她坐下,開始踩動縫紉機,車線的聲音細密地響起。
突然,埋頭寫作的杜衍生猛地擡頭,眉心緊蹙,煩躁地揉了揉,隨即抓起手邊的一本書,狠狠擲向溫以靜的方向。「吵死啦!」他低吼,「踩踩踩,靈感都給妳踩沒了!」
書本落在溫以靜腳邊不遠處。
少年杜墨渾身一震,手中的筷子「啪」地一聲掉在桌上。
溫以靜急忙停下動作,對著杜墨招招手,聲音放得更低:「來來…幫幫媽媽。」
母子二人合力,將那台沉重的縫紉機,一步步擡到了客廳外的陽台上。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溫以靜喃喃自語,抱起原先放在一旁的一疊待改的西裝褲,也走到了陽台,然後輕輕關上了客廳通往陽台的門。
杜墨回到書桌前,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吃飯。
幾滴滾燙的淚珠,悄無聲息地,滴落在他碗中的飯菜上,迅速洇開。
杜墨的聲音從回憶中抽離,卻依舊沉重:「那一年,父親的小說與詩,分彆在不同的文學甄選中得了首獎。『左寫小說右寫詩』的人氣作家杜衍生,一夜之間爆紅,很快地,他紅遍了整個華人文壇。我們的家境確實寬裕了,從前那個雖然清貧卻彼此扶持的家,卻一步步墜入了地獄般的夢魘…他不斷出書,不斷得獎,在不同的城市受邀去演講、授課,然後…他與那些年輕女子們的緋聞,開始像擋不住的潮水,洶湧地闖入我們的生活裡來。」
杜墨百感交集,話語在這裡猛地停頓,他轉過頭,望向安允諾,眼中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
「人世間最冷酷,最讓人不寒而栗的家庭暴力,不是肢體的拳腳交加,」他一字一句,聲音繃得極緊,「妳能想象,是什麼嗎?」
安允諾眼神中滿是悲憫,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他問我母親的一句話…」杜墨的聲音幾乎碎裂,「一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鋒,避無可避地,直接刺進了她的心臟。」
過往場景再次切換,那時的家,已比從前寬敞、豪華了許多。
酩酊大醉的杜衍生,穿著一身剪裁講究的名牌西裝,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一頭栽進客廳氣派的大沙發裡。
他掙紮著想脫去身上的外套,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溫以靜從臥房聞聲出來,臉上帶著慣有的溫順,急忙走近,俯身幫他。
她纖細的手指解開他西裝的鈕扣,卻在褪下外套,準備解開襯衫領口時,瞥見了那上麵淩亂刺眼的口紅殘漬。
溫以靜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那停頓極短,短得幾乎無法察覺,但她很快又恢複了動作,繼續為他解開領帶。
杜衍生雖然醉意醺醺,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那瞬間的僵硬。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眼神猙獰,語氣凶狠:「妳在想什麼?心裡在恥笑我的墮落,對吧?妳心裡在替自己覺得委屈,對吧?」
溫以靜竭力隱忍著下頷的疼痛與悲慼的心碎,低聲道:「我沒想什麼…你喝醉了,我伺候你上床休息。」
「伺候?」
杜衍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大喊起來,聲音因酒精而粗暴,充滿了暴戾之氣,「妳永遠是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永遠在提醒我,是妳的犧牲成就了我!我一輩子都要在妳麵前感到愧疚,是嗎?是嗎?妳就是這樣想的,對吧?」
「你想多了…我沒這麼想過,你早點休息…」溫以靜的聲音細若蚊鳴。
「我告訴妳!」杜衍生粗暴地打斷她,「真正覺得委屈的是我!是我杜衍生!我隻問妳一句,」他湊近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我的這些書,妳看得懂嗎?!」
杜衍生忽然猛力推開溫以靜,起身抓起桌上好幾本他新出版的書,狠狠掃到地上。
書本散落一地,紙頁淩亂。
溫以靜看著地麵上狼藉不堪的書,看著眼前這個再陌生不過的丈夫,她再也控製不住,以手掩麵,痛哭出聲。
回到公園的長椅上。
杜墨的聲音低啞,像碎裂的玻璃:「我媽媽不到四十歲就過世了,他們說她是死於癌症。隻有我曉得,她是死於孤獨,死於心碎。我的母親不懂文學,但她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人。她抉擇了對愛情的信念,終其一生,鞠躬儘瘁,無怨無悔。隻是,隻是卻又有誰能理解,一份愛情竟可以這樣抽乾一個人所有的快樂與希望,還讓她在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用儘所有氣力,握牢我的手,要我承諾,永遠…永遠不可以去恨我的父親,那個…一輩子不曾珍愛過她的丈夫。」
杜墨說到這裡,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翻騰。
他把臉埋進自己的雙手裡,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無法自抑地,泣不成聲。
安允諾沉默著,她的心被一種陌生而澎湃的情感攫住。
這個她曾經嚮往,覺得他像一個值得永遠追隨探索的藝術宇宙,他的電影作品曾經像一個無垠的汪洋,衝擊著她,波瀾壯闊,偉大得讓她自覺卑微。
而如今,他卻纖細脆弱得像個無助的孩子,需要最溫暖的懷抱來嗬護。
她伸出手,堅定地將他擁進了自己的懷中。
安允諾在心中悄悄、堅定地對自己說:這一個晚上,一個男人在我懷中宣泄著捆綁了他一生的,糾結又複雜的情感。那份對於父親的愛與恨,那份他始終隱藏得那麼好的軟弱,全都勇敢地表露了出來。
而我,以堅定的承諾,一遍遍無聲地對他說…從今以後,不論歲月變換,不論順遂或苦難,我永遠會在你轉身就能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