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停泊休憩的彼岸
停泊休憩的彼岸
客廳裡的空氣刹那間凝固了,杜墨十七歲生日這晚的風暴,仍在持續。
「畜牲!你給我站住!」樓婷的怒喝像一記響鞭,抽向正要轉身離去的杜衍生。
杜衍生腳步未停,渾不在意。就在這時,手機撥號的嘟嘟聲響起。
他猛地回身,看見樓婷高舉著手機,螢幕亮著,擴音功能已開,電話顯然已經撥出。
客廳內霎時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那支手機上,屏息聆聽著那單調而急促的撥號音。
「不要…姐,不要報警…」溫以靜顫抖的聲音幾乎碎裂。
樓婷目光如炬,盯著杜衍生:「我不報警。我就讓媒體親耳聽聽,他們筆下的大作家是怎麼打老婆、打孩子的!」
杜衍生雙目圓睜,怒火中燒:「妳敢?」
「我有什麼不敢?」樓婷唇邊泛起一抹冷峭,「我樓婷一手將你捧上神壇,自然也能親手將你拉下來,摔個粉身碎骨。我一手捧紅的人,我自然也能親手把他搞黑!」
眾人凝神,電話那頭終於傳來了聲音,是某著名月刊胡總編輯略帶興奮的聲音。
「樓老師?恭喜呀!杜老師這回可是文壇桂冠,登峰造極,真不枉您一番心血栽培啊!」胡總編的聲音透過擴音清晰傳來。
樓婷語氣平靜:「收到您的訊息了。想跟杜衍生親口采訪兩句得獎感言?他人就在我旁邊。」
杜衍生聽她這麼一說,臉色瞬間變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馬上準備錄音跟筆記…」胡總編的聲音充滿期待。
杜衍生默默注視著樓婷,臉上的暴戾之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他緩緩掃過溫以靜和杜墨,眼神複雜曖昧,陰晴起伏,最終長長籲了口氣,對樓婷極輕微地點了點頭,鞠了個顯得挫敗無力的躬。
然後,他安靜地整理好自己淩亂的衣衫,也彷佛整理了翻騰的心緒,轉身,沉默地拉開大門,走了出去,再輕輕將門帶上,那身影,像轉瞬蒼老了十歲似的。
樓婷這才對著手機說:「胡總編,瞧我這記性,杜衍生老師的公子今天過十七歲生日,讓他們一家子先去聚餐吧,咱們改天再約,可以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哪有比一家團聚更要緊的事?替我向小壽星帶聲祝賀呀!」
「好的,晚安。」樓婷結束通話電話,走到仍跌坐在地上的溫以靜和杜墨母子身旁。
溫以靜低著頭,聲音晦黯微細:「沒事的…謝謝姐,讓妳…讓妳費心了。」
「怎麼會沒事?」樓婷的聲音溫柔中裹卷著藏不住的疼惜、悲憫,她蹲下身,握住溫以靜冰涼的手,「聽姐一句勸,彆再這樣委屈自己。該恨的妳就罵出來,想哭了,妳就放聲哭出來,姐在呢。」
溫以靜擡起頭,看著樓婷關切的臉龐,始終強撐的堅硬外殼終於寸寸瓦解,淚水無聲地湧出眼眶,滴落在手背上。
她哽咽道:「妳彆太責怪他…他心裡也苦…這麼多年,折磨得他…他這一輩子,沒過過一分一秒真正的快樂…」
樓婷歎了口氣:「他對不該去愛的人存有非分之想,那是他的執念,他的苦來自於他的貪,怨不得命,更怨不得任何人…妳聽好,這一輩子,妳沒欠他什麼,是他欠妳的。」
溫以靜低下頭,囁嚅道:「這話…就不在孩子麵前說了…」
一直沉默的杜墨突然開口,聲音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堅定:「媽,您以為我還小嗎?我沒多問,是怕您傷心,這不代表我不明白…媽,我什麼都懂,也老早該懂了。懂了之後,我才能保護好您。」
三人回到餐桌邊,氣氛依舊沉重。杜墨找出便利貼,細心地替溫以靜處理了手指上被劃破的傷口。
樓婷看著杜墨,眼神裡充滿了憐惜與期許。她摟了摟他的肩,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本存摺,遞給他。
「生日快樂。這裡麵有十萬塊錢,過陣子婷姨會再往裡頭彙錢進去。」
杜墨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婷姨,這是什麼意思?」
樓婷溫和地說:「今天你媽喊了我一聲姐,這是我給我妹準備的…你得獎的那個攝影作品我看了,你的光影裡有靈性。這些錢,你用在攝影上,買裝備,找老師上課…都行。錢沒了,再跟婷姨說。」
杜墨望向母親。
溫以靜臉上淚痕未乾,嘴角卻努力牽起一抹微笑:「收下吧,阿墨。彆辜負了你的天份,你的才華。」
樓婷也接著說:「彆辜負了你的一生。來,這蛋糕多好看呀,咱們先吃飯?還是先吃蛋糕?」
夜色溫柔,公園路燈灑下的光暈裡,杜墨的故事說到了尾聲。他努力想捕捉回自己慣常所保持的,喜怒不形於外的從容自持,但那份真情流露的模樣,當然已經鮮明地刻在了安允諾的心底。
杜墨手中拿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女子約莫四十歲,臉上帶著溫婉幸福的微笑,正是溫以靜。
安允諾看著那張照片,心有所感地立即猜到了:「就是這張照片嗎?當年你得獎的第一個作品?」
杜墨「嗯」了一聲,再無比珍惜地將照片收了起來:「第二年媽媽病逝,喪禮是婷姨一手操辦的。也是她極力主張我出國留學,我申請到了東京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但我的生活,還有攝影、導演種種課程學習的經費和裝置,卻都是婷姨在背後支援著我。」
兩人沿著公園小徑緩緩走著。安允諾忽然停下了腳步,杜墨察覺,也隨之停下,轉過身來。
月光下,安允諾的眼眸亮得驚人,她凝視著杜墨,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我一直不是個輕易向宿命妥協的人,但我願意對人生的未來抱持一份深深的敬畏。杜墨,我現在想以這份對命運的敬畏,鄭重地對你說,不論你我今後的人生軌跡,會再怎樣地兜兜轉轉,我都想讓你相信,你的身旁,一定會有我。永遠都會有我。」
杜墨在安允諾說出這番話時,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並未靠近。他臉上帶著一抹極淺的微笑,那雙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她,裡麵積聚著濃烈的情感,卻又被他以極大的克製力壓抑著,隻透出些許動容。
安允諾講完了,見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與距離,不免有些氣惱,又有些嬌嗔:「你…你就這樣無動於衷?一點反應也沒有?」
杜墨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誰告訴妳我無動於衷?」
「那你…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安允諾追問,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期盼。
杜墨眼底的溫柔幾乎要滿溢位來:「我喜歡聽妳說。」
「啊,你這個人…真是…」安允諾被他這不疾不徐的態度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她微微轉過身去,似有些懊惱地低語,「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我一個人大剌剌地把心裡話全都講出來了,也不攔著我一點…我怎麼說也是個女孩子,你…你就讓我這麼不矜持,這麼不管不顧…」
話音未落,杜墨已然移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來到她的身後。他伸開雙臂,從背後溫柔地將她擁入了懷中,緊緊地。
「允諾,」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些微顫抖,唇瓣貼在她的耳畔,「我喜歡聽妳這麼說。我…謝謝妳,謝謝妳肯對我這麼說。我…」他將臉深深埋進安允諾馨香的肩窩,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我想說的是,不論我們人生的軌跡將來會如何兜兜轉轉,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妳的身邊…也一定會有我。永遠。」
話畢,杜墨微微擡起身,輕柔地扳過安允諾的肩,讓她麵向自己。他俯下頭,深深地吻上了安允諾的唇。
那個吻,不隻是一個吻。
它像四月溫煦的和風,終於擁抱了在空氣中漂泊翻飛許久的蒲公英種籽,讓它找到了可以落地生根的土壤。
它像曆儘滄桑、飽經風霜的孤舟,在千帆過儘之後,終於駛入了風平浪靜的溫暖港灣,找到了可以停泊休憩的彼岸。
它更像遊子在萬水千山走遍之後,驀然回首,望見了故鄉那盞在縷縷炊煙下搖曳的昏黃燈火,溫暖而篤定,迎接著每一個歸來的旅人。
杜墨將自己那顆曾經彷徨無依、孤寂已久,卻始終頑強地拒絕向任何人承認其脆弱的心,在這一刻,藉由這個吻,一無保留地,全然托付給了眼前這個女子,這個照亮他生命風景的安允諾。
台北的夜風,輕柔地吹拂著,見證著這份在兜兜轉轉之後,終於塵埃落定的愛情信念,堅貞不渝,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