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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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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讖語

一場一廂情願的「久彆重逢」,很遺憾地,居然連最「優雅」的告彆都不可得。那頓勉為其難的「接風」晚餐之後,季雨晴略一思索,覺得「把話講明白」是此時最合宜的斷點。

夜風息息,秋天晚上照說不該有如此讓人感到燥熱的潮濕,「季家菜」飯館外那條狹長寂靜的巷道裡,遠遠聽到有不知幾隻流浪狗在朝著月亮狂吠。

季雨晴送杜衍生走到巷口,晚風吹起她幾縷發絲,臉上那份始終努力維持著的客套已然褪去,此時她不茍言笑,判若倆人。杜衍生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狼狽,臉上那層精心修飾過的名作家光環黯淡得所剩無幾。

「杜衍生,」季雨晴的聲音在空寂的巷中格外清晰,帶著不加遮掩的疲憊,「我不曉得你大費周章做這些,用意究竟為何?是特意來向我炫耀你今日的功成名就嗎?」

杜衍生猛地擡頭,語氣急切:「雨晴,妳心裡明白,我從來沒有那個意思。」

「不管你是什麼意思,」季雨晴的語氣甚至連最後的友善都不剩了,她是真地感覺被冒犯了,「我必須鄭重地告訴你,你已經乾擾到了我還有我的家人很平凡,但很幸福的生活。」她的眼神坦蕩,沒有絲毫躲閃。

「我隻是…隻是想讓妳明白,我這麼多年…始終忘不了妳。」杜衍生的聲音低啞下去,隱約還在保衛著最後孤注一擲的奢求。

季雨晴輕輕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忘不了我什麼呢?你都看見了,大稻埕這家小飯館,就是我現在的天地。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和你一起挑燈夜戰熬夜編校刊的文藝女青年了。」她的語氣平靜,卻像一把溫柔的刀,割裂了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妳在我心裡,永遠是那個一塵不染的季雨晴,永遠不會變的…」杜衍生固執地說,「我就想妳知道,這些年,我真的到處找過妳。隻是…隻是在我成名前,確實度過了一段非常不得意的日子…」他試圖解釋,試圖挽回些什麼。

季雨晴的目光裡,掠過一絲近乎憐憫的無奈。「你還是不明白,是嗎?」她輕歎,「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你,更沒有嫌棄過你。原因很簡單,因為你,從來就不曾在我的世界裡。」

這句話像一記致命重錘,狠狠敲打在杜衍生的心版上。他臉色倏地蒼白,嘴唇翕動:「為什麼?是不是…是不是當年我若能表達得更直白一些…」

「沒有『當年』!」季雨晴不再姑息地很快打斷了他,語氣裡是因他的執迷不悟而升起的慍怒,「我很抱歉讓你存留了這麼長久的誤會,但我們之間,從來,從來,從來沒有『那時候』。從一開始,我的選擇就是安毅江,不曾有過半分猶豫。」

臨近淡水河的夜,風似乎更緊了些,吹得路邊老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杜衍生還想說些什麼,眼中滿是不甘與掙紮:「雨晴,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我們還能相遇,這本身就是一個sign…一個啟示…」

季雨晴不再多言,她默默走到路邊,擡手,一輛空計程車應聲停下。車燈劃破一夜的僵持,照亮了她清麗卻毅然決然的側臉。

「上車吧。」她替他拉開車門,聲音恢複了平靜,卻也關閉了任何溝通的門,「所有的話,我想都已經說明白了。我的人生,早已緊緊握在我自己手中,我很感恩現在擁有的一切。也祝你,早日找到你想要的那些『可能』。」

杜衍生被徹底擊敗了,雖然他至今不明白(或者拒絕明白)真正擊敗他的是什麼?最終,所有未出口的話語都化作一聲自嘲的歎息。他深深地望了季雨晴一眼,那眼神顛簸莫名,有失落,有悔恨,也有一絲尚未熄滅的微弱火光。然後,他頹然地彎腰坐進了車裡。

計程車的尾燈遠去,季雨晴終於能夠真正地鬆弛下來,她深吸一口入夜的河畔空氣,轉身走回燈火闌珊的「季家菜」。

飯館大堂後方的小小內廳,季雨晴推門進去,便看見安毅江眉宇間凝著一抹憂鬱,手中拿著手機,螢幕上似乎是什麼文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也無風雨也無晴…」季雨晴接過手機,看了一眼,是杜衍生前幾天在「臉書」寫的一段短訊息,通篇「遇到故人」,通篇「心心念念」,三言兩語,竟已引發書迷、粉絲的熱烈討論,瘋狂轉傳,都在拚湊這個讓他「癡心虐戀」的人兒,曾經在他的哪些文章中透露過訊息?

「唉,杜衍生年輕時就是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怪咖,你理他做什麼?」她故作輕鬆地撳暗了丈夫手上的手機。

安毅江擡起頭,眼神裡的寥落跟他平日的鎮定謙和如此不同:「剛剛聽爸說,都已經有他的書迷找到店裡來打卡了…」他頓了頓,聲音有些發澀,「雨晴,若是我能更有出息一點,也不至於讓妳一直委屈住在孃家…」

季雨晴聽了,心頭一揪,又有好氣又好笑:「安毅江,你說這話也不怕被雷劈!爸媽是拿你當親兒子看,還是當女婿外人,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她知道丈夫心思細膩,自小父母早逝的他,雖然嶽父嶽母待他如親子,但杜衍生的出現,無疑勾起了他心底那份隱微的心病。他一向和煦溫暖,從容儒雅,在大學裡是備受敬重的曆史學教授,看似與世無爭,此刻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安毅江對妻子的感情堅定不移,但杜衍生如陰影一般的存在,從他在藝文界竄紅起就困擾著安毅江,偶爾在媒體上看到他的報導,總會沒來由地又冒出些危機意識,「我真的是雨晴最幸福的選擇嗎?」他哪裡知道,就像剛才季雨晴告訴杜衍生的,「從一開始,我的選擇就是安毅江,不曾有過半分猶豫。

季爺爺和季奶奶掀開布簾走了進來。

季爺爺一眼便看出女婿的不自在,他溫和一笑,「毅江,」季爺爺聲音溫厚,帶著長者的智慧,「為這點小事就對自己沒了自信,這可不像平常的你。你是大學教授,滿腹經綸,多少人敬重你,這還不夠有出息?再要不滿足,老天爺都要眼紅了。」

季奶奶也快人快語地附和:「就是!碰上這種自戀到腦袋秀逗(固障)的人,算咱們倒黴,呸呸,不要理他,很快就過去了。」她話鋒一轉,臉上露出笑容,「對了,允諾下個禮拜就放寒假回家了。要不你趁去上海參加那個講座前,先把年假休了。阿諾不是一直嚷著想去北海道看雪嗎?你們一家人,好好去玩一趟!」

季雨晴聞言,眼中放光:「好呀!去呀!就去北海道,來一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安毅江被話題挑起了興致,鬱悶消散,也開起了玩笑:「行,我去跟學校請假。不過,安太太,妳那一句的前一句是『好一似食儘鳥投林』,這兆頭可不太吉利哦!」

「靠腰!童言無忌,大風吹去!」季奶奶嗔怪地重重拍了他一下,眼裡卻滿是笑意。

歡聲笑語回到了這個和樂的大稻埕家庭,歲月如歌,前路一片敞亮。然而,誰也未曾料到,蒼天或許偏愛捉弄無憂無慮之人。這場讓他們一家人無比雀躍、滿心期待的「北海道之旅」,等候著他們的,竟是那樣一場足以令天地翻覆的命運變奏。

這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難道竟真的暗合了安毅江順口說出的那句《紅樓夢》裡的讖語:好一似食儘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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