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辭彆
辭彆
夜深了,台北信義區的露天酒吧開始熱鬨了起來,那些呼朋引伴而來的紅男綠女無羈揮灑著最恣意、斑斕的生命色彩,而這些都會浮世繪,像一張巨大黏膩的蜘蛛網,將安允諾密密實實地桎梏住。
她一個人在霓虹燈奢侈舞動的街道踽踽而行,隻剩下耳膜深處嗡嗡的鳴響。
罪惡?歉疚?這便是他的答案?
淚水,終於掙脫了倔強的束縛,洶湧而出,迷懵了眼前所有璀璨的光影。原來,上一代的恩怨,真是一道無法跨越的藩籬,而他,選擇了最輕易,也最傷人的方式,他將她遠遠推開。
那個曾經說要帶她去遠方的杜墨,那個在她鏡頭裡不經意流露溫柔的杜墨,此刻,卻成了最殘忍待她的人。台北的夜,依舊車水馬龍,燈火輝煌,卻在一瞬間,變成了她一個人的,蒼涼的遠方。眼前的迷離,成為一片刺目而空洞的荒蕪。
數日後的夜間。杜衍生靜靜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勻而微弱,沉睡的麵容上,歲月刻下了深深的溝壑。單人病房內光線柔和,窗簾拉開一線,窗外是台北幕色低垂的蒼茫天際線,點綴著初上的華燈,像灑落一地的碎鑽。
病房門輕啟,樓婷端著一瓶新換了水、嬌豔欲滴的鮮花走了進來,空氣裡頓時添了幾分清雅的香氣。
杜墨坐在床邊的椅上,凝視著父親睡眠中的臉,聽到聲響,他站起身。
「阿墨,什麼時候來的?」樓婷將花瓶在床頭幾上細心放好,聲音溫婉,「沒事,你坐。」
「姨。」杜墨輕喚一聲。
樓婷放妥了花,眼神掃過杜衍生的體征儀,數字平穩,她略略安心,在杜墨一旁的椅子也坐了下來。
「忙完了?」樓婷微笑著,聲音壓得低低的,目光溫煦,「前陣子新聞裡瞧見,電影整個殺青了?」
「嗯,後製也完成了,進度一切順利。」杜墨應道。
樓婷細細打量他,眉宇間鎖著一抹關切:「怎麼看著又瘦了一圈?」
「沒事,好著呢,能吃能睡能乾活兒。」杜墨唇邊泛起一絲淺笑,帶著些許釋然,「這幾天忙著後製收尾,熬了幾個通宵,總算功德圓滿。」
「那挺好。」樓婷點點頭,「接下來呢?有什麼後續的計劃?」
杜墨眼底閃過一絲光芒:「給自己安排個旅行吧,淨空一下,這裡跟這裡。」他比了比心口和腦袋,「然後回來配合電影上檔宣傳,再下去還有幾個故事想拍,一個一個來…」他笑了,那笑容裡有著對未來的篤定,「還有大把計劃想完成呢。」
樓婷欣慰地拍拍杜墨的手背,滿是疼惜:「從來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孩子…其實你爸嘴裡當你麵不肯講,心裡對你的電影是特彆引以為榮的。他跟我說,你的作品把人心的恐懼、孤獨、哀愁挖得那麼深,卻總不忘給故事結局留一扇透光的窗,那份悲憫,他承認自己是做不到的。」
杜墨聞言,眼中掠過一絲意外的波瀾,他是真地覺得意外:「我爸他…他真的這麼說?」
「千真萬確,我一字沒改。」樓婷微笑著,無比真誠。
杜墨也笑了,卻巧妙地轉了話題:「倒是您…這幾年被爸的病綁著,哪兒也不能去。」
樓婷臉上依舊是那份澹然的微笑:「這一切都習慣了,也認命了,我很澹定。他前前後後這幾次手術,人倒是轉了個性,就是這趟術後複原出了點狀況,但也不嚴重,還能繼續禍害我許多年呢。」她語氣輕鬆,尾音帶著一絲自嘲的幽默。
杜墨深深看著樓婷,目光裡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思索著措詞,才慢慢地、慎重地開口:「姨,您這幾年一直不肯答應我爸的求婚,是他那些不堪的緋聞讓您寒了心?」
樓婷搖搖頭,語氣平靜無波:「那都是過去的荒唐了,他這幾年早就收斂了,再加上心臟的病,早沒那些遊戲人間風花雪月了。」她微微一笑,眼角有細密的紋路漾開,「再說,我若真在意那些,現下也不坐在這裡了。」
杜墨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試探:「所以是…是因為顧慮我?」
樓婷轉過頭來,認真、慈愛地凝視著杜墨,那眼神深邃而溫暖。她微笑著,拉過他一隻手,緊緊握著,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來,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都說稱職的經紀人要比全世界都更早迷戀上你自己的藝人,其實經營一位作家道理也是一樣的。我對他的『迷戀』沒對誰隱藏過,包括對他,還有我自己。但人的心承載的情感是多樣的,我也愛你的母親,也愛你。真要占了那個位置,對得起我,對得起他,卻怎麼對得起你的媽媽?」
杜墨的心像是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他啞聲道:「姨,人生還這麼長,我衷心盼著您能為自己多想想,更愛自己多一些,我不希望您像我媽…」
「我很好,沒事,我真的很好。」樓婷輕輕拍了拍杜墨的手,打斷了他的話,笑容依舊溫柔而堅定。「醫生讓我去看看昨天核磁共振檢查的結果,要不阿墨也一起去?」
「我就不了,回頭還有些事。」杜墨搖頭。
「那行,電影首映也通知我跟你爸一聲。好好照顧自己,常給婷姨打電話。」樓婷站起身來,往門口走去。
「姨…」杜墨低聲叫住了她。
樓婷回過頭來,帶著詢問的眼神。
杜墨上前一步,伸開雙臂,輕輕抱住了她。他的聲音哽咽,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我就想跟您說一句,謝謝您為我、為媽媽、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您這份無私的愛,我永遠記在心裡,謝謝您,姨…媽。」
最後一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重地砸在樓婷心上。
樓婷的眼眶瞬間紅了,豆大的淚珠奪眶而下,滑過臉頰。她伸出手,輕輕拍著杜墨的臉頰,聲音也有些沙啞:「沒事,乖,都是緣份,都是緣份…」
樓婷轉身,輕輕帶上門離去。
杜墨慢慢走回病床邊,俯視著父親睡夢中的臉。那樣蒼老,那樣平靜,那樣遙遠,卻又那樣熟悉。記憶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湧了上來。
夜色昏沉,少年杜墨約莫十五歲,半夜起身到客廳裡喝水。深夜的客廳隻亮著父親書桌上的台燈,暈黃的光線勾勒出寂靜的輪廓。他的視線,卻被陽台上的一幕吸引了。
陽台上,杜衍生正悄悄地把一件毛衣外套,輕柔地蓋在趴在縫紉機上睡著了的母親溫以靜身上。母親的臉頰枕著手臂,睡得沉靜。
杜衍生蓋好了衣服,回過頭,正對上杜墨的目光,他輕輕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回客廳。
「再幾天你過生日了…」杜衍生壓低了聲音,從抽屜裡取出一枝泛著歲月光澤的鋼筆,「爸給你準備了禮物,這枝鋼筆是你爺爺買給我的,當年在學校裡得到文藝首獎的文章,就是用它寫的。」
杜墨接過鋼筆,入手微涼,卻沉甸甸的,他有些猶豫:「爸,這麼重要的鋼筆…」
「好好收下。」杜衍生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鄭重,「這不隻是一枝鋼筆,是咱們杜家血統裡才氣跟傲氣的傳承。你身上對藝術跟文學的敏銳,我看到的。」
少年杜墨的眼裡,瞬間迸發出璀璨的光芒,他緊緊握牢那枝鋼筆,鄭重地點頭:「謝謝爸。」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杜墨的身影在病房柔和的光線下,恍惚得像陣煙,麵容五官隱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
他緩緩走到房間中央,麵朝著杜衍生的病床,雙膝一軟,沉沉地跪了下去。
沒有言語,沒有聲音,隻有近乎凝固的空氣。
杜墨俯下身,對著沉睡中的父親,深深地拜下,額頭輕觸冰涼的地板。一次,兩次,三次。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千鈞的重量,也帶著如釋重負的輕盈。
這一生與父親之間那份盤根錯節、愛恨交織的情感,在這一刻,隨著這三個無聲的叩首,終於塵埃落定,煙消雲散。
稍後,樓婷提著兩個便當回到病房。
「阿墨,不趕時間的話一起吃了便當再走…」她推開門,話音未落,卻發現房中空無一人。
杜墨已經離開了。
樓婷走到杜衍生的病床邊,目光落在床頭幾上。那裡,靜靜地擺著一枝古樸的老鋼筆,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她拿起鋼筆,細細端詳,唇邊漾起一抹瞭然的微笑,帶著些許釋然,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
屬於杜墨對於父親的那份愛恨糾結,至此,算是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