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失約
失約
雪，又開始下了。
傍晚的小樽山區，天色暗沉得特彆快。
電影拍攝現場，燈光器材反射著雪地裡幽微的光。
杜墨站在攝影機後方，瘦高的身影在漸暗的天色裡顯得有些孤寂。
他的視線，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飄向森林入口那條蜿蜒的小徑。
陽光從清朗到陰鬱，風雪驟起到漸歇，又至此刻的幽晦昏黃。
時間像流沙，無聲無息地滑過指尖。那個約定好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劇組人員已在收拾器材，動作間帶著收工前的利落與疲憊。
賀曜陽走到杜墨身邊，撥出一口白氣：「阿墨，今天就到這吧？天色差了，再拍下去效果也不好。」
杜墨沒有立刻響應，目光依舊膠著在那個空無一人的路口。
那個女孩，那個像一團火焰般闖入他鏡頭，又闖入他心緒的女孩，安允諾。
她沒有來。
天色愈發沉黯，劇組人員將沉重的器材、道具陸續搬上兩輛早已布滿霜霰的休旅車。
杜墨仍站在原地，眼神定定地，凝視著安允諾昨日消失的那片雪林深處，像是要從那片茫茫白色中，望穿一個答案。
「看什麼呢？」賀曜陽去而複返，聲音裡帶著揶揄，「雪女？還是昨天那個讓你失魂落魄的小妖女？大半個下午，我看你魂都不在身上。」
他伸手拍了拍杜墨的肩，朝車子走去，「彆看了，雪女會吃人的。走了！」
杜墨的腦海裡，昨日的畫麵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
「我還沒問妳的名字呢。」他記得自己這樣問。
女孩轉過身，陽光灑在她年輕飛揚的臉上，聲音清脆：「安～允～諾！」
他隔著一段距離，笑著朝她揮手，揚聲喊道：「安允諾，很高興認識妳，我們明天見，不見不散！」
女孩也笑著，用力揮著手，身影消失在樹林的轉角。
思緒拉回現實。
杜墨低聲自語，帶著一絲懊惱：「記得問了名字，怎麼就沒想到留個電話？」
這不像他，一點也不像平日那個凡事條理分明的杜墨。
賀曜陽幫著劇組人員將最後一袋道具塞進後車廂，關上門，又走回杜墨身邊，語氣裡多了幾分感慨：「兄弟，這種能隨心所欲拍片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了。我很珍惜啊。」
杜墨側過頭看他：「你爸又催你了？」
賀曜陽長歎一口氣，雪花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這是我跟他交換的條件。他讓我無憂無慮地做四年我真正熱愛的事，這是他當老爸的義務；畢業後，忘掉電影，回去繼承家業，這是我當家族大企業三代單傳繼承人的責任。聽起來很老哏吧？偶像劇裡演到爛的劇情，但它就是我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人生。」
杜墨沉默地伸出手，搭在賀曜陽的肩上，輕輕拍了拍。
無聲的安慰，有時比千言萬語更有力。
「就這樣？」賀曜陽挑眉，「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你口才比我好，那些開導的話我就不說了。」杜墨收回手，望向遠方的山巒輪廓，「隻是…你的才華，真的可惜了。」
「不管啦！」賀曜陽忽然大叫一聲，像是要驅散那份沉重，「要傷感，等一年後再傷感吧！現在，上車！雪又要下大了，快來！」
杜墨點點頭：「好，我馬上去。」
賀曜陽轉身快步走向另一輛車的駕駛座。
杜墨又朝森林小徑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那一眼裡，有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近乎固執的期盼。他轉過身，半跑著跟上，拉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
就在賀曜陽準備發動引擎的刹那，森林深處，忽然傳來清晰的、踩踏積雪的「沙沙」聲響！
杜墨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本能地大喊：「曜陽，等等！」
賀曜陽不明所以，依言熄了火。
杜墨一把推開車門，動作快得像陣風，衝下車去。
他的心跳擂鼓般響著，目光急切地投向那聲音來源之處。然而，從樹蔭的暗影背後緩緩走出來的，並非他期待的那個身影。
那是一頭鹿。一頭體形碩大、長角崢嶸、姿態威武的公鹿。
牠的眼眸深邃而平靜，在暮色中，帶著一種亙古的、屬於山林的肅穆與冷淡。
牠不是昨天那頭眼神驚惶、如同迷途孩童的小鹿。
杜墨站在雪地裡，與那頭鹿遙遙相望。
風雪無聲地旋轉、落下，天地間一片寂靜。
杜墨的目光依舊鎖定著那個空無一人的路口。
那個女孩，那個叫安允諾的女孩，終究並沒有來。
一股莫名的情緒，一種超乎他預期的巨大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這才驚覺，那個僅僅相處了幾個小時的女孩，那個隻留下「安允諾」三個字的女孩，竟在他心底掀起瞭如此洶湧的波瀾。
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從哪裡來？為何出現在這裡？她…還好嗎？
杜墨心中一個聲音冷冷地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蒼涼與嘲諷在對自己說：我們曾經那麼年輕，天真得對許多事不懂得怕，不懂得敬畏。我們那麼理所當然地笑著喊「不見不散」，以為隻要我們願意，就能掌控一切，就能讓時間和命運都為我們停下腳步。卻不曉得，人生的事，從來不是誰說了就算。除了你，除了我，除了我們所有的努力和願望，冥冥中還有一個我們看不見、也無法抗衡的東西，叫做「宿命」。
它在暗處冷眼旁觀，在你以為一切儘在掌握時，輕輕一撥，便將所有的軌跡打亂。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遠處山巒的輪廓消失在夜色裡，隻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寒意刺骨地滲入骨髓。
片場的燈光亮了起來，卻顯得格外孤寂，隻剩下他和最後幾個收拾著的工作人員，如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雪花，依舊無聲無息地飄落，溫柔又殘酷地覆蓋了一切痕跡，包括那份未能實現的約定，那份無聲的期盼。
杜墨站在那片空曠的雪地裡，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那個早已習慣冰封的靈魂，似乎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裂開了一道細微卻深刻的縫隙。
而那道透光的縫隙裡，空蕩蕩的，隻剩下一個名字，和一片茫然無措的等待。
她失約了。
而他，竟為此感到如此……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