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卦識凶 009
夭兒16
誤解
方晏一直在思索顧郎中說的話,根本沒留意到身旁兩人在說什麼。此刻突然被點名,愣了一瞬,麵容有幾分呆滯:“什麼?”
“沒什麼,誇你英明神武,公正清明呢。”賀玄隨口敷衍。
方晏麵有詫色,眼神在賀玄麵上停了一瞬,耳垂莫名發燙:“承蒙誇獎,不勝榮幸。”
賀玄一口唾沫沒嚥下去,險些將自己嗆死。
“賀兄若身體有恙,不如先回去歇息,案子有我和小舒在,你安心即可。一會兒我同小舒去見趙縣令,晚些時候我親自將她送回棺材鋪。”
方晏的關懷落在賀玄眼中是**裸的挑釁,他冷笑著擺擺手:“免了,我恰巧也住在棺材鋪,送小舒回家的事便不勞煩方大人了。”他不給方晏拒絕的機會,繼續道,“稍後我陪小舒去見趙縣令,另有一事需要方大人遣人去做。”
這話說的像方晏是他的手下,需聽他差遣似的。
方晏眉頭皺起,狠狠瞪了一眼賀玄,不情不願道:“何事?”
“顧郎中所說終究是一家之言,此前無人提過素梅在王福婉前還有一子。方大人需遣人將此事細細調查,確認那個孩子的具體情況。”
荀舒補充道:“定要打聽出那孩子是何時死的。若能知曉埋在何處自然更好。”
“何時死的?”方晏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你們是懷疑——”
荀舒麵上有無奈浮現,被雨水浸濕的碎發貼在鬢角上,更顯得垂頭喪氣:“是,但隻是懷疑,沒有證據。若能尋到那孩子的屍體,興許能有所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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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的第三進庭院,歸趙縣令獨自使用。這裡除了有他辦公的地方,還有供其暫住的屋子。院落小巧玲瓏,有衙役駐守在此處,若無準許,外人不得入內。
方晏引著二人在院門處站定,他先進去通傳,片刻後折回,帶著二人穿過小院,進了正屋。
發妻剛剛亡故,趙縣令明顯憔悴不少,眼眶紅腫,雙眸布滿紅血絲。他坐在書桌後,麵前的桌上攤放著一大疊公文,見荀舒和賀玄進門,方站起身到廳中的椅子上落座,讓侍候的仆役看茶。
荀舒從不與人寒暄,一雙眸子如閃著光的琉璃珠子,直直望著趙縣令,一眨不眨:“趙縣令,你是否知曉趙元名不是你的孩子?”
方晏正欲離開,聽到此話,將抬起的腳重新落下,尋了個角落的位子默默坐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安靜聽幾人說話。
趙縣令嘴唇抿成一線,臉色逐漸陰沉,盯著荀舒半晌沒有出聲。
荀舒如此說,同直接點明趙夫人不忠有何兩樣?無異於抽趙縣令的臉。偏她一臉認真,沒有絲毫玩笑戲弄之意,彷彿真的隻是想問一個問題似的。
氣氛陰沉得厲害。
趙縣令揉了揉額角,屏退一旁侍候的衙役護衛後,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這是何意?”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呀。”荀舒不知趙縣令誤會了她的意思,慢吞吞道,“我看過趙夫人的麵相,她兒女緣極淺,若非死於非命,該是無人送終,可令郎趙元名身體康健,命宮明潤,是長壽的麵相。除此外,趙元名山根處有細紋,是被收養的特征。所以我推定,趙元名不是尊夫人的親子,自然也不是你的孩子。”
荀舒語速很慢,說得卻極有條理,趙縣令認真聽著,眼底逐漸起了驚濤駭浪,麵上全是不敢置信:“你說什麼?趙元名不是內子的親子?”
荀舒仔細打量,見趙縣令不似說謊,鬆了口氣:“看來此事真的與大人無關,這我便放心了。來之前,我還想著此事或許有你的手筆,也許是你瞧著原來那個孩子快要死了,怕刺激到令夫人,這才找了個差不多大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幫忙替換了——”
趙縣令打斷她,聲音中夾帶著幾分急切:“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有證據?”
荀舒將剛剛在顧郎中那聽到的事,撿重點說給趙縣令聽,末了補了一句:“我知曉相術不能作為呈堂證供,可此事過去了十幾年,知曉真相者都不在人世,很難尋到證據,證明如今的‘趙元名’不是當初那個‘趙元名’。除非能尋到令郎的屍骨,或許能尋到證據,若尋不到——”她輕咬了下嘴唇,“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一時間,房間內無人說話,窒息的安靜蔓延至每個角落,將屋中四人層層包裹,無法喘息。
趙縣令坐在最上首,似被巨大的烏雲籠罩,懊惱和悲傷幾欲將他吞沒,片刻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疑惑道:“本官還以為,你們來尋我,是為了內子被害一案,卻沒想到竟是為了犬子的身世。”他看著荀舒,雙眸中沒有絲毫笑意,“昨日公堂之上,本官所說的並非戲言。若三日內你尋不到凶手,本官定會將你押入大牢,等候堂審,你可清楚?”
荀舒耷拉著肩膀,並無反駁之意,聲音悶悶的:“知曉。”
賀玄眉頭皺了一瞬,在心中覺得趙縣令真不是個東西。案發時荀舒明明不在城中,如何能將此事賴到她頭上?他將心頭不快暫且壓下,再開口時,聲音中有壓製不住的厭惡:“趙大人,我還有一事想問。剛剛看你的表情,似乎早就知曉‘趙元名’不是你的親生孩子,對嗎?”
賀玄的語氣不算太好,可此刻趙縣令心中煩悶得厲害,自然也顧不上這麼多。他長長歎了口氣,周身被疲憊侵襲:“你猜的沒錯,我確實早有懷疑。大郎自出生後,身子便不好,險些夭折。他是內子的第一個孩子,內子為此傷心欲絕,甚至生出癔症……可他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也同樣傷心啊!那幾個月,我每日都要為大郎祈福,祈求他能痊癒……
“後來,大郎的病突然好轉,我和內子欣喜若狂,內子的病亦逐漸康複,我們也終於成為了一對尋常的父母,有了陪大郎一起長大的機會。再後來,二孃出生了,身子雖不好,卻比當年的大郎要好上不少,我們夫妻二人已很是滿足。可也是二孃的出生,讓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在大郎身上被忽視的事。”
趙縣令伸出一雙手,攤在眾人麵前。
這是一雙很普通的手,握筆處有明顯的繭子,荀舒一根一根手指望過去,沒發現有何不同,直到這雙手微微曲起,她才辨出幾分異樣。
這雙手的兩個小指,竟然有四個指節。
趙縣令確認幾人瞧見他手上的玄機後,收回雙手,將小指藏起,低聲道:“你們也瞧見了,我雙手的小指與常人不同,有四段指節。我的父親是這般,祖父是這般,我們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是這般。”他再次展開手,看著那與常人不同的手指,苦笑道,“大郎出生時,身子不好,手攥成拳頭,同個葡萄差不多大,我惟恐呼吸重了,驚到他,哪裡捨得掰開他的手細細檢視?後來,因夫人的病,我們對他疏於照顧,漸漸的,這件事被我丟到了腦後,再忘記去查驗。
“直到二孃,蓉兒出生後的一日,我突然瞧見她的小手指是四個指節,也是這時,我恍然發覺,大郎的手指,似乎與常人無異。我哄著蓉兒入睡後,匆匆去了大郎的院子。那時大郎約莫兩歲多,手指已能自然伸展,我趁他睡著,仔細瞧過他的手指,確認他的小指隻有三個指節。”趙縣令深吸一口氣,嘴唇緊緊抿著,臉頰因克製而微微顫動,“大郎若真是我的孩子,也該同我、同蓉兒一般纔是。那時我突然意識到,大郎或許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夫人,她背叛了我。”
趙縣令的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似有無儘的悲傷和懊惱:“我與內子少年夫妻,相伴多年,極為恩愛,我不願意相信她背叛了我,可大郎的手指確實無法解釋。我無數次想要問她,卻怎麼都開不了口。我害怕聽到她的回答。她若說‘是’,我該如何?她若說‘不是’,難道我便不再有懷疑?”
“可你還是問了。”賀玄抱臂看著趙縣令,眼神冷靜銳利,唇角似有淡淡嘲意,“鄭氏說,去年秋日,她曾聽到你們二人吵架,她以為你們是為了趙元名和王福婉之間的事,其實怕是沒這麼簡單吧?”
趙縣令愣了一瞬,方纔點頭:“是。內子疼愛大郎,曾想為大郎尋一門門當戶對,能幫襯他的親事,但大郎卻愛上了素梅的女兒。內子勸了大郎幾次,大郎卻極為堅定,甚至不惜與他母親爭吵。內子哪兒捨得讓大郎為難?逐漸有了退讓的意思……可這怎麼能行?無論如何,大郎都是我名義上的長子,我如何能讓他娶婢女和商賈的女兒?那日內子與我商議此事,想勸我接受,我與她拌了幾句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說大郎不是我的親子,若還想留在趙家,不求他光耀門楣,至少不能給趙家抹黑。”他的眼眶盈滿淚水,哽咽道,“我至今還能記得夫人那傷心欲絕的表情,這麼多年來,我隻見過兩次,兩次都是因我而起……若早知如此……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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