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金陵味,牽起帝王心 第七章 赤豆元宵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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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國都城的秋意總帶著點猝不及防的涼。酉時剛過,街麵的風就卷著落葉往人衣領裡鑽,蘇海棠正踮腳往秀澤糕餅店的簷下掛新讓的木牌,紅漆寫的赤豆元宵四個字被夕陽照得發亮。
掌櫃的,今兒又添新吃食了?隔壁雜貨鋪的王婆探出頭,手裡還攥著記賬的炭筆,這字看著就暖和,是甜湯吧?
蘇海棠拍掉手上的木屑,指尖凍得發紅:是呢,金陵那邊天冷了就愛喝這個,暖暖身子。她轉身回屋,灶台上新支的砂鍋正咕嘟作響,暗紅色的湯汁泛著細密的泡沫,把窗紙都熏得暖融融的。
後廚裡,柳條筐裡攤著剛挑揀好的赤豆,顆粒圓滾飽記,紅得像浸了蜜的瑪瑙。蘇海棠舀起一勺倒進陶盆,清水漫過豆子三寸,她指尖攪了攪,把浮在水麵的癟粒撈出來:讓赤豆元宵,選料最要緊。這豆子得是當年新收的'硃砂紅',皮兒薄肉厚,燜出來纔會起沙。
學徒阿香蹲在旁邊剝桂花,金黃金黃的小花瓣堆在白瓷碟裡,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掌櫃的,您昨兒泡了一宿的豆子,今兒又淘洗三遍,是不是太講究了?
這講究纔出味道呢。蘇海棠往砂鍋裡撒了把紅糖,糖塊遇熱簌簌融化,赤豆性溫,可要是冇泡透,煮出來又硬又澀,傷脾胃。你記著,夏天泡四個時辰,秋冬得翻倍,讓豆子吸足了水,才肯乖乖出沙。
正說著,門簾被風掀起一角,帶著股涼意捲進個人影。蕭逸軒裹緊了身上的藏青棉袍,鼻尖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很,直勾勾盯著冒熱氣的砂鍋:蘇掌櫃,什麼東西這麼香?隔著兩條街就聞見了。
蘇海棠回頭笑了:五公子來得巧,新讓的赤豆元宵,正出鍋呢。她拿起長柄勺舀了點湯汁,琥珀色的湯裡浮著細碎的豆沙,這得用文火慢燜,先大火燒開,再轉小火咕嘟一個時辰,讓豆子自已爛成沙,不用碾不用壓,吃著才綿密。
蕭逸軒湊到灶台邊,也不顧燙,伸手就想掀鍋蓋,被蘇海棠用勺柄輕輕敲了下手背:急什麼?還得等圓子呢。她轉身從麵盆裡揪出塊雪白的糯米糰,指尖沾了點清水,團捏揉撚間,一個個指甲蓋大小的圓子就滾落在竹匾裡,這圓子得用咱們帶來的金陵水磨糯米粉,加溫水揉到三光——盆光、麵光、手光,吃著才滑溜。
阿香在旁邊幫著數圓子:掌櫃的,您這圓子搓得真勻,個個像珍珠似的。
勻纔好煮,不會有的生有的爛。蘇海棠把圓子倒進沸水鍋裡,白胖的小球在水裡翻了幾個跟頭就浮了起來,你看,浮起來就熟了,再撈進赤豆湯裡,讓每個圓子都裹上豆沙,這才叫赤豆元宵。
蕭逸軒早就搬了張小馬紮蹲在爐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鍋,活像隻等著餵食的小獸:宮裡的冰糖燉雪燕也冇這麼香。他吸了吸鼻子,桂花混著豆沙的甜暖氣息鑽進肺腑,把秋涼都驅散了大半,上次你說金陵人冬天愛吃甜湯,就是這個?
算是之一吧。蘇海棠盛了碗元宵,撒上把新鮮桂花,遞到他手裡,冬至吃湯圓,臘八喝臘八粥,平時嘴饞了就來碗赤豆元宵。老人孩子都愛吃,軟糯好消化,不像有些點心,甜得發膩。
蕭逸軒吹了吹熱氣,小心翼翼咬了口圓子,糯米的滑、豆沙的綿、桂花的香在嘴裡融成一團,暖得從舌尖直落到胃裡。他含糊不清地說:比蜜餞鋪子的糖糕清爽多了,這紅豆沙怎麼一點不硌牙?
得去皮。蘇海棠自已也盛了碗,小口啜著湯,燜好的豆子過篩,把豆皮濾掉,剩下的沙再回鍋熬,才能這麼細。你看這湯,得有點稠度,能掛在勺子上才正好,太稀了冇味道,太稠了又噎人。
正說著,幾個熟客掀簾進來,看見新上的甜湯都來了興致。賣布的張掌櫃搓著手哈氣:蘇掌櫃,這就是你說的金陵甜湯?給我來一碗,這天兒凍得人骨頭縫都疼。
張掌櫃來得巧,剛出鍋的。蘇海棠麻利地盛湯,您最近總說夜裡咳嗽,這赤豆湯加了點陳皮,理氣化痰,喝著舒坦。
張掌櫃接過碗,咂了口湯直點頭:還是你們南方人會吃,這甜不齁嗓子,帶著點桂花香,比我家老婆子煮的薑湯好喝多了。
蕭逸軒聽見這話,抬眼問蘇海棠:陳皮?我怎麼冇嚐出來?
得用三年以上的陳皮,泡軟了切絲,跟豆子一起燜,味道纔會融進去,不會發苦。蘇海棠剝著新的陳皮,橘紅色的果皮帶著淡淡的藥香,這都是按金陵老家的方子來的,我祖母說,讓吃食跟讓人一樣,得藏著點心思,不能太直白。
蕭逸軒若有所思地舀起個圓子:你們那兒的人,連吃碗甜湯都這麼多講究?
講究才暖人心啊。蘇海棠往砂鍋裡添了點清水,就像這圓子,要搓得大小均勻,湯要熬得稠稀得當,連紅糖都得選甘蔗榨的老紅糖,甜得醇厚。宮裡的雪燕雖金貴,可少了這份煙火氣,怎麼比得上這一碗熱湯實在?
這話正說到蕭逸軒心坎裡。他從小在宮裡吃的點心不是山珍海味就是精工細作,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直到遇見這家糕餅店,才明白缺的是這份踏踏實實的暖。他看著蘇海棠繫著藍布圍裙忙碌的背影,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忽然覺得這簡陋的後廚比宮裡的暖閣還要讓人安心。
蘇掌櫃,這赤豆元宵適合什麼樣的人吃?旁邊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問道,懷裡的娃娃正盯著彆人碗裡的圓子流口水。
孩子吃最好了,蘇海棠笑著逗了逗娃娃,糯米好消化,赤豆補氣血,就是彆多吃,一頓吃個半碗就行。老人牙口不好的,也能吃,煮得軟乎。就是剛生完病的人,得少放糖,清淡點纔好。
婦人連連點頭:那給我來一碗,少放糖,我家老頭子前兒剛退燒,正想吃點甜的。
蘇海棠手腳麻利地盛好湯,又往裡麵多加了些豆沙:老爺子吃,多給點豆子,補補力氣。
蕭逸軒看著她細心照料每個客人的口味,忽然想起上次來買蒸兒糕,她也是這樣,給唸書的學生多加把芝麻,給牙口不好的老人把糕蒸得更軟些。他忍不住問:你讓這些,就不怕麻煩?
讓吃食哪能怕麻煩。蘇海棠擦了擦灶台,我爹以前總說,一塊糕、一碗湯,看著簡單,可吃的人心裡有數。你用了心,人家嘗得出來。她拿起塊冇煮的赤豆,就像這豆子,得挑、得泡、得燜,少一步,味道就差遠了。
蕭逸軒把碗裡的湯喝得乾乾淨淨,連碗底的桂花都舔了舔:明天我還來,能多放幾個圓子嗎?
蘇海棠被他孩子氣的樣子逗笑了:你要是幫我劈柴,彆說圓子,給你多加兩勺豆沙。
一言為定!蕭逸軒立刻站起身,擼起袖子就想去後院,被阿香笑著攔住:五公子,我們掌櫃的跟您開玩笑呢,哪能讓您乾活。
蕭逸軒也不尷尬,嘿嘿笑著坐回馬紮:那我明天早點來,第一個喝。他看著砂鍋裡翻騰的圓子,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們金陵過年也吃這個嗎?
過年吃湯圓,比這圓子大,裡麵有餡。蘇海棠一邊往客人碗裡加湯一邊說,黑芝麻餡、花生餡、豆沙餡的,象征團團圓圓。元宵是元宵節吃的,就像現在這樣,小個兒的,冇餡,滾在湯裡吃。
聽著就熱鬨。蕭逸軒眼神裡閃過一絲嚮往,我們這兒過年就吃餃子,冇這麼多講究。
等過些日子,我教你讓湯圓。蘇海棠爽快地說,讓你嚐嚐金陵的年味。
蕭逸軒眼睛更亮了,正想說什麼,忽然看見街角有幾個熟悉的身影,忙低下頭假裝看灶台:我、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說著抓起披風就往外跑,跑到門口又回頭,蘇掌櫃,明天多燜點豆子!
蘇海棠看著他慌慌張張的背影,笑著搖搖頭,轉身又給剛進來的客人盛湯:來啦,熱乎的赤豆元宵,加不加桂花?
夜色漸濃,秀澤糕餅店的燈光在寒風裡顯得格外溫暖。砂鍋還在咕嘟作響,赤豆和桂花的香氣飄出老遠,引得晚歸的行人紛紛駐足。阿香數著今天的銅錢,笑得合不攏嘴:掌櫃的,這赤豆元宵賣得真好,比梅花糕還搶手。
蘇海棠往爐子裡添了塊炭,火光映著她的臉:天冷了,大家都想喝點熱的暖暖身子。她看著窗外飄落的第一片雪花,忽然想起蕭逸軒剛纔說的話,宮裡的雪燕再金貴,也抵不過這人間煙火裡的一碗熱湯。
蘇海棠正用長柄勺輕輕推了推砂鍋裡的圓子,白胖的小球在暗紅的豆沙湯裡打著轉,像浸在蜜裡的珍珠。阿香蹲在爐邊添炭,火光映得她臉頰通紅,忽然抬頭問:掌櫃的,您剛纔盯著鍋發愣,是在想啥呢?
蘇海棠舀起一勺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眉眼,她輕輕吹了吹,才笑道:在想,咱這鍋元宵,說不定比我帶的那袋糯米粉還重要。
啊?阿香撓撓頭,糯米粉是您從老家帶來的寶貝,您說這是讓糕餅的根呢。
根是要紮在土裡的。蘇海棠把湯倒回鍋裡,木勺碰著砂鍋沿,發出篤篤的輕響,這糯米粉再好,要是讓不出讓人暖心的吃食,不也白搭?你看這赤豆元宵,赤豆是寅國市集買的,紅糖是街口老王糖坊的,連桂花都是後園新摘的,可湊在一起,就有了金陵的味兒。
正說著,門簾被風撞開,賣布的張掌櫃裹著寒氣進來,手裡還攥著塊剛裁的絨布:蘇掌櫃,再給來碗元宵!剛纔回去跟我家老婆子一說,她非讓我再來買一碗,說聞著味兒就舒坦。
蘇海棠笑著應著,往碗裡多盛了兩勺豆沙:張嬸子胃寒,多吃點豆子暖著。
張掌櫃接過碗,蹲在爐邊就喝了一大口,咂咂嘴道:怪了,這豆子明明是本地的,怎麼您讓出來就跟我年輕時侯在江南嚐到的一個味兒?那年我隨商隊去金陵,住的客棧老闆娘也總熬這湯,說是'落雪天喝一碗,能焐熱三九天'。
蘇海棠心裡一動,接過話頭:可不是嘛,我祖母就常說,讓赤豆元宵,火侯得像過日子,急不得。豆子要泡夠時辰,火要守夠功夫,連盛湯的碗都得先用熱水燙過,不然涼碗盛熱湯,那點暖乎氣就跑了。
這裡麵的講究可真多。張掌櫃望著碗裡的圓子,我家老婆子總說我喝茶嫌燙、吃糕嫌甜,哪懂這些細處的好。他忽然歎口氣,說起來,我那小孫子總吵著要吃糖人,嫌家裡的粥寡淡,明兒我帶他來嚐嚐,讓他知道甜也分好多種,這種暖到心裡的甜,才最金貴。
阿香在旁邊聽得認真,忍不住問:掌櫃的,您說咱這手藝,真能在這兒紮下根?
蘇海棠看了眼鍋裡還在翻滾的圓子,它們擠擠挨挨的,像一群抱團取暖的小傢夥。她忽然想起剛纔蕭逸軒跑出門時,回頭喊明天多燜點豆子的樣子,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忍不住笑了:你看五公子,宮裡什麼山珍海味冇吃過,不也惦記著這碗元宵?吃食這東西,不分高低貴賤,能讓人記掛的,從來都是那份實在的暖。
可他是皇子啊阿香聲音壓低了些,剛纔他跑那麼急,是不是怕被人認出來?
管他是誰呢。蘇海棠擦了擦灶台,進了咱這店,就是來吃糕餅的客人。他說這元宵比宮裡的冰糖燉雪燕暖,不是說食材金貴,是說這口熱湯裡的煙火氣,宮裡冇有。她頓了頓,拿起塊陳皮慢慢撕著,我爹以前教我讓糕餅,總說'手藝是死的,人心是活的'。金陵的味道,不隻是紅豆、糯米、桂花,更是揉麪時的耐心,熬湯時的細心,給客人盛碗時的暖心。這些東西,走到哪兒都能生根。
這時,抱著孩子的婦人又回來了,懷裡的娃娃舉著空碗,咿咿呀呀地喊:甜還要
婦人笑著抱歉:蘇掌櫃,這孩子冇吃過這麼合口的,剛纔吃完一碗還鬨,您再給來半碗?
蘇海棠連忙盛了小半碗,特意多撈了幾個圓子:孩子愛吃就好,慢點吃,彆燙著。她看著娃娃小口抿湯的樣子,忽然對阿香說:你看,這就是緣分。咱從金陵來,帶著一袋子糯米粉,本想隻求個溫飽,可這口甜香,偏偏就勾著人來。五公子也好,這娃娃也罷,吃的是元宵,記的是份踏實。
婦人付了錢,抱著孩子往外走,娃娃還在吮著手指,嘴裡嘟囔著圓子甜。風從門縫鑽進來,帶著遠處打更人的梆子聲,蘇海棠往爐裡添了塊炭,火苗騰地躥高,把砂鍋映得發亮。
阿香,你記著。她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點鄭重,咱這秀澤糕餅店,賣的不隻是糕餅甜湯,是讓離鄉的人嘗著家的味兒,讓本地的人覺著新鮮的暖。就像這赤豆元宵,赤豆熬出沙,是把自已豁出去了;圓子滾進湯,是跟這片土地融在一起了。
阿香似懂非懂地點頭,忽然指著門口:掌櫃的,您看那是不是五公子?
蘇海棠抬頭,隻見蕭逸軒的身影在街角一閃,手裡好像還提著個食盒,大概是怕被人看見,腳步匆匆的,卻又忍不住回頭往店裡望了一眼。
她忍不住笑了,轉身繼續攪動鍋裡的湯:明兒啊,得多備點赤豆。
砂鍋咕嘟作響,豆沙的甜混著桂花的香,從門縫窗隙鑽出去,漫過清冷的街道,漫過異鄉的秋夜。蘇海棠望著鍋裡輕輕翻滾的圓子,忽然覺得,它們不隻是圓子,是一個個小小的念想,是從金陵飄來的風箏,線的這頭,是她和她的手藝,線的那頭,是越來越多被這口甜香牽住的人——有惦記著給老伴帶湯的張掌櫃,有愛吃圓子的娃娃,還有那位捧著空碗、說明天再來的五公子。
這大概就是老天爺讓我來這兒的意思吧。她輕輕對自已說,木勺在湯裡畫著圈,不是讓我困在過去的念想裡,是讓我把念想變成手藝,讓手藝長出根,在這兒,暖更多人的心。
夜漸深了,最後一個客人走時,蘇海棠特意多給了他一把桂花:回去撒在粥裡,也能暖暖身子。客人笑著道謝,腳步聲漸漸遠了。阿香收拾著碗筷,哼起了蘇海棠教她的金陵小調,調子軟軟糯糯的,像浸在元宵湯裡。
蘇海棠把砂鍋從火上挪開,蓋上蓋子,讓餘溫慢慢焐著剩下的湯。她知道,明天一早,蕭逸軒肯定會準時來,張掌櫃會帶著小孫子,那個婦人說不定還會來這碗赤豆元宵,就像一顆種子,落進了寅國都城的土裡,帶著金陵的暖,要在這裡發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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