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望,跌跌撞 跌跌撞
跌跌撞
年初六就開學了,高三的課程一天比一天緊。
張柯已經沒有其餘的腦容量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四月份體考,六月份高考,他幾乎被學業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天都在焦慮中度過。
他和趙孟冬的關係越來越像普通師生那樣,趙孟冬不會在休息時主動靠近他跟他聊天,他也不會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頭叫哥。
他們變得除了上課之外再無交集。
張柯已經察覺不出,在趙孟冬眼裡自己和其他學生有什麼不同,趙孟冬對所有學生都一視同仁,張柯不再是那個例外了。
再也沒有那個人遞過來的水杯和毛巾,再也沒有聽過那個人對自己喊出的加油,就連去醫務室,趙孟冬也不會叫張柯和他一起了。
下了課,他們要回教室,很多學生都會給趙孟冬打招呼說再見,張柯就像聽不見似的,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這段關係變成這樣,兩個人都覺得是自己的責任,之所以不敢開口,是因為這段關係已註定了結局,束手無策罷了。
喬勇向學校申請了兩個儲物櫃,給學生們放東西。
這天上課,張柯開啟自己的櫃子,看到裡麵有個嶄新的鞋盒,他很快就知道這是誰放的,這段時間被壓抑的感情瞬間無處安放,幾乎要從他的每個毛孔裡鑽出來。
他拿出鞋盒,上麵貼了張便利貼,寫著:“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啪嗒,眼淚滴下來,暈染了“對不起”那三個字。
體考前一天,學校租了輛中巴車,帶著這群學生去省城參加考試,喬勇比他們還緊張,一遍又一遍重複著考前注意事項。
張柯坐在最後排,閉著眼睛聽,車子晃晃悠悠的,他有些昏昏欲睡,他察覺到有人在他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接著他聞到那股熟悉的衣服香味。
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睛,身旁的人坐一會就走了。
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趙孟冬的心像是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著,他終於承受不住了,翻身坐起來,拎著一袋東西出去,找到記憶中的房間號。
他敲門,來開門的是王國正。
趙孟冬小聲問他:“張柯睡了嗎?”
“還沒呢,”王國正朝屋裡喊:“張柯,趙老師找你。”
張柯說:“我要睡覺了。”
趙孟冬站在門口:“你先出來,就一小會,有話對你說。
張柯跟著趙孟冬坐電梯下樓,到樓下一片僻靜的地方,趙孟冬轉身看著他,問:“是不是挺恨我的?”
張柯搖頭,無所謂的態度:“不啊,乾嘛恨你,你什麼都沒做錯。”
“彆帶著關於我的任何情緒上考場,”趙孟冬幾乎是祈求的語氣。
事已至此,張柯不想掩飾自己對他的感情,他直言不諱:“趙老師,即使帶著我也會考好的。”
張柯覺得他在高三這至關重要的一年遇見趙孟冬,可能是他命裡該有的事情,半是劫半是緣,他用儘了所有辦法,趙孟冬還是安安穩穩地待在他心裡,他沒招了。
他總不能為了趙孟冬什麼都不顧,趙孟冬遲早要走的,而他的生活還要繼續。
趙孟冬把手中的袋子遞給他,裡麵是葡萄糖和一些功能飲料。
張柯不跟他客氣,接了過來,後天體考就結束了,也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他問:“你什麼時候走?給我個心理準備。”
“還不確定,”趙孟冬說。
張柯點點頭:“那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吧。”
他轉身走了幾步,趙孟冬突然在身後說:“你一定好好考,讓我放心走,聽見沒?”
張柯站住腳,但沒有回頭,趙孟冬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的,然而他什麼都沒說,隻是背對著他站了幾秒,擡腳走了。
第一天考小四項,進考場前很多學生都緊張到腿軟,昨天夜裡焦慮到睡不著,很害怕今天會出什麼特殊意外。
喬勇不厭其煩地重複著注意事項。
張柯淡定地站在一旁,在趙孟冬的注視下走進考場,他揹包裡裝的是一個月前突然出現在自己櫃子中的跑鞋。
考試不建議穿新鞋,所以這雙鞋他平時訓練也穿著,已經和它練就了某種默契,穿上它,他感覺滿分不是問題。
趙孟冬啊,趙孟冬啊,張柯感受著肩上的重量,邊走向考場邊想,你但凡對我差一點,我會對你念念不忘嗎?
我會拚儘全力考的,我怎麼可能不讓你放心走。
完成一個專案後,裁判會說成績,還可以看旁邊的顯示屏,當時就能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
幾個小時後,張柯獨自走出考場,門口這片人山人海,都是各個學校的老師和學生。
他找到他們的隊伍,看見很多人都已經考完出來了,曹家俊坐在地上哭,王國正在旁邊安慰他。
“他怎麼了?”張柯問一個癱在地上的同學:“沒考過?”
那同學說:“考過了,激動的。”
張柯對著曹家俊說:“出息。”
曹家俊想踹他,結果張柯離他遠,他踹不著。
喬勇一扭頭看見張柯出來了:“張柯!過來過來,多少分!”
趙孟冬也隨之看過去。
張柯把簽了字的成績單給他。
喬勇看完哈哈大笑,臉上褶子擠在一起:“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讓我失望!”
趙孟冬也湊過去看那張成績單,他笑了,懸著的一顆心也在這時候落下。
張柯看向他,對他笑,嘈雜紛亂的人聲,四目久久相對,張柯突然不捨得彆開目光了。
“這回保險了,保險了,”喬勇說:“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四百米專項,你小子就拿出平時的那股勁,指定能行!”
第二天,聽到那一聲槍響,張柯全力以赴,衝刺到終點時,他回頭看大屏。
一切都結束了,他想,趙孟冬你可以放心走了。
在學生心中,體考結束也就意味著他們的趙老師要走了,都很捨不得。
他們在器材室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未來倆月,他們大概不會來操場了,他們要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文化課上。
他們當中有考得好的,也不乏有考得差的,一切已成定局,二十幾號人,二十幾種心情。
趙孟冬離開學校的那天是個晴朗的下午,學生們站在五樓的欄杆前齊聲喊他。
趙孟冬擡頭看向他們。
不知道是誰先跑了下去,接著全都下去了。
“趙老師祝你越來越好。”
“趙老師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趙老師你還回來看我們嗎?”
“趙老師你可千萬彆忘了我們啊。”
學生們太會煽情了,趙孟冬覺得自己再多待一會,恐怕會哭出來。
不知道是誰提議的,說一人給老師一個擁抱。
趙孟冬說行:“沒什麼留給你們的,那就一人抱一個吧。”
抱到最後,他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少一個人啊?”
“對啊,張柯呢?”
“臥槽,他怎麼關鍵時刻掉鏈子啊。”
“我剛剛讓他出來,他說他懶得動。”
“臥槽,他發哪門子神經,趙老師都要走了,他還在那坐著。”
“我這就叫他下來,”王國正說著就要跑上樓。
趙孟冬叫住他:“不用了,讓他好好學習吧,我該走了。”
幾天後,張柯想起這個晴朗的下午,他萬分後悔,他後悔沒有去見趙孟冬最後一麵。
反正無論見與不見,他都會因為這個人的離開難受到流淚,沒有什麼區彆。
趙孟冬走了,走得悄無聲息的,就像在他生命中劃過的一顆流星,轉瞬即逝。
為什麼要逞能?為什麼不去見他?張柯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問自己。
在深夜,他想給他打個電話,聽聽他的聲音,又覺得現在時間很晚了,會打擾到他休息,他剛想把電話結束通話,手機顯示已接通。
“喂?”是趙孟冬的聲音:“張柯?你還沒睡嗎?”
張柯再也繃不住,哭了出來。
趙孟冬聽著他的哭聲,說:“你下來吧,我在你家樓下。”
張柯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猛地止住了哭聲:“什麼?”
趙孟冬笑了一下:“彆哭了,你不是想見我嗎。”
“你……”張柯不敢相信:“不是走了嗎?”
趙孟冬笑笑:“你親眼看見我走的嗎?”
張柯馬不停蹄跑下樓,那個人真的是他,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就在他眼前,他一步一步朝他走,難以置信著,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確定這不是夢。
他拔腿跑過去,緊緊抱住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人,在他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還走嗎?是不是不走了?”張柯哭泣著問他:“你彆走行不行,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苦苦挽留,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他,得到的回答隻是一句對不起。
張柯不哭了,慢慢鬆開趙孟冬:“所以……還是要走的?”
趙孟冬說:“我再陪你兩個月,等你高考完之後再走,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的事。”
“我不需要!”張柯大聲說,顫抖著嘴唇,上氣不接下氣地:“要走就早走啊,何必呢。”
趙孟冬給他擦眼淚,越擦眼淚越多。
在他心裡,張柯隻是一個懵懂的小男孩,這段感情充滿了不可能性。
張柯哭著說:“趙孟冬你是混蛋!”
趙孟冬說:“嗯,我是混蛋,彆哭了好不好。”
張柯還是說:“趙孟冬你就是混蛋!”
“是我對不起你,”趙孟冬說。
“你沒有對不起我,去哪裡是你的自由,但你就是混蛋!大混蛋!”
趙孟冬捧著他濕漉漉的臉,捧著這張青澀稚嫩的,還沒有完全張開的臉,輕輕地問:“張柯,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嗎?如果是,我真的很對不起。”
張柯知道他在說什麼,抽泣著:“不是,我天生的,和你沒關係,你彆自作多情。”
趙孟冬輕歎一口氣:“張柯,你年紀小,你還有很多路要走,你還會遇見更好的人,等過段時間你就會發現,這樣的關係真的很難維持,你應該過正常的生活,你看你爸爸媽媽多好,你忍心讓他們因為你的事擔心嗎。”
“所以……”張柯問:“你也是要回去……過正常的生活的?”
“我不知道,”趙孟冬說:“咱倆不一樣。”
張柯更生氣了:“有什麼不一樣,都是藉口!”
趙孟冬沉默了,他該怎麼向張柯開口他所承受的那些事情,他不想與任何人訴說他的原生家庭,他從小到大的經曆。
他不想告訴張柯他在去年才得知自己父親已經去世兩年多了,他父親死前沒有見到他,是帶著遺憾走的,他不想告訴張柯自己每天晚上睡覺前腦海中都是母親在浴室中割腕的樣子,他從浴缸裡抱她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硬了。
父親這一生或許是痛苦的,母親更不用說,他們撒手人寰,痛苦卻成倍疊加在兒子身上。
這些事情會得到張柯的同情嗎,一定會的,張柯會心疼他,可他不願意得到張柯的心疼。
他最害怕的就是聽到彆人的安慰。
他不知道怎麼開啟一段感情,他更害怕傷害到張柯,以及張柯的家人,人做事是要考慮後果的。
張柯的心情平複了一點,他對這個人狠不下心,隻能後退一步,說:“就倆月了,我每天忙著學習,可沒時間管你。”
趙孟冬笑笑:“你不用管我,你想見我的時候我就過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直接說。”
張柯想著,能多一天是一天吧,他這個人,嘴上說著讓他走,其實心裡還是想留住他:“那……每天下過晚自習,你到學校前麵一個路口接我,然後送我回家。”
“好,”趙孟冬答應他。
張柯又把他抱住,把眼淚鼻涕全抹到他身上。
趙孟冬抽空把車賣了,賣了五萬塊錢,他這輛車其實挺新的,是他媽之前開剩下的,他考完駕照之後拿來練手,他六月份就要出國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省城裡的房子他沒賣,那房子地段好,又值錢,近幾年房價一直在升,況且他又不是一輩子不回來了。
人在異常珍惜某段時光時,某段時光就會過得特彆快,每天晚上下過自習之後,走在那條回家的路上,張柯就會掰著手指頭算,又少了一天。
趙孟冬給他拎著書包,像個接弟弟放學的哥哥,他一路大都沉默著,張柯也很少跟他說話,倆人就安安靜靜地,感受著屬於他們的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張柯覺得如果真到了趙孟冬走的那一天,他還是會為他流淚,他有時就會琢磨,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不哭呢,在沒認識趙孟冬之前,他真不感覺自己這麼能哭。
不過在趙孟冬麵前哭也沒什麼,他不覺得丟人,他一哭趙孟冬就會用心疼自責的眼神看他,就好像他所有的眼淚都是自己造成的。
風雨無阻的兩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高考結束的那個下午,趙孟冬沒有問他考得怎麼樣,而是問他要不要出去玩。
他說的地方是個很好玩的城市,但是太遠了,張柯覺得他媽會不放心,而且他還沒那麼多錢,出去一趟,絕大多花趙孟冬的錢。
所以他拒絕了。
趙孟冬也沒多說什麼。
趙孟冬走的那天天氣很好,張柯一大早就跑過來送他。
張柯給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裡建設,他絕對會微笑著送趙孟冬離開。
十點四十五分的火車票,九點半他們從門口坐計程車,到火車站是九點五十。
“進去吧,”張柯說:“一路順風啊。”
趙孟冬看了看他,張嘴想說什麼,但卻說不出口。
“再抱一下吧,”他最終說。
張柯二話不說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還在他後背上拍了兩下。
趙孟冬握著行李箱把手,看著張柯的眼睛,像是在看他會不會掉眼淚。
“趕緊走,”張柯推了他一下:“彆看我了,你再看我也不會哭的。”
“那我走啦,”趙孟冬說。
看著趙孟冬走進車站的背影,張柯覺得他做了一晚上的建設又崩塌了,他跑過去,隔著透明玻璃望著趙孟冬的身影。
他過安檢了。
回下頭!張柯在心中喊他,回頭啊,回頭看看我,真的一眼都不看嗎?
趙孟冬的背影即將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張柯覺得自己就要站不住了。
趙孟冬突然往回走了幾步,對上張柯的視線。
張柯望著他,那是一個既深情又悲傷的眼神,像是在無聲訴說著什麼。
趙孟冬看了幾秒,轉身離去,這次再也沒有回頭。
張柯坐在車站門口的台階上,靜靜地流著眼淚。
他從10:20分就開始盯著手錶,一直盯到手錶走到10:45分。
那輛火車在這一刻已經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