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槍定山河 第11章 成親
亥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周羽踏著月光走進後院。賀宅原本的奢華庭院被收拾得乾乾淨淨,青磚縫裡的青苔都被剔得清爽,廊下掛著新曬的草藥,是婉兒說能安神的薰衣草。兩個丫鬟正往石桌上擺粗瓷碗,見他進來慌忙行禮。
「忙完了?」婉兒迎上來,素色布裙上沾著草屑,顯然剛修剪過院角的蘭草。「張叔蒸了桂花糕,說是用賀家地窖裡的陳米做的。」
周羽望著她被月光洗亮的側臉,突然發現這簡陋的院子竟比江南侯府的雕梁畫棟更讓人安心。甲冑還沒卸,帶起淡淡的皂角香:「老兵們的住處都安頓好了?李都頭說……」
「說的事我都聽過了。」婉兒踮腳替他拂去肩上的草屑,指尖劃過他眉宇間凝著的霜氣,「趙虎哥說,清風寨的火把半夜準會來試探——但今晚,先做我們的事。」她轉身從丫鬟手裡接過個紅布包,開啟來是兩支纏著紅繩的木簪,簪頭刻著歪歪扭扭的飛虎紋,「這是我讓青禾姑娘幫忙刻的,湊合用。」
周羽愣住了。紅布包上繡著並蒂蓮,針腳有些歪,卻是他見過最動人的紋樣。
「今晚我們成親。」婉兒把木簪插進他發間,指尖微微發顫,卻笑得比廊下的燈籠還亮,「沒有三媒六聘,沒有鳳冠霞帔,讓王猛、趙虎他們喝碗喜酒——這樣的婚禮,你願意嗎?」周羽的喉結猛地滾動,望著石桌上擺著的簡簡單單小菜,還有碗飄著油花的雞蛋羹。這便是他們的喜宴,簡陋得像場玩笑,卻讓他鼻尖發酸。「婉兒,」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繭子蹭著她的,「我現在連件像樣的聘禮都沒有,三鎮之地危機四伏,跟著我……」
「跟著你纔好呢。」婉兒捂住他的嘴,眼底的月光突然泛起漣漪,「十二歲那年你替我挨板子,趴在床上啃發黴的米糕,說『等我將來封了侯,天天給你買桂花糕』;十五歲你偷藏的那半塊胭脂,被雨水泡成了泥,我還當寶貝似的收在妝匣裡。周羽,我要的從來不是江南侯府的紅妝,是那個在朱雀街故意惹我生氣,卻在巷口偷偷塞糖給我的少年。」
她忽然踮腳,吻在他刻著舊傷的下頜:「你以為我剪了霞帔是為了什麼?以為我把金釵熔了換硫磺是為了什麼?我早把自己的一輩子,係在你那杆破虜槍上了。現在有間能遮風的院子,有兩個忠心的丫鬟,還有群肯跟著你拚命的弟兄——這樣的家,比臨安城任何一座侯府都暖。」
周羽猛地將她擁進懷裡,甲冑的冰涼被她身上的體溫燙得發軟。他想起在臨安城的那些夜晚,她隔著牆給他唱走調的《得勝令》,想起她藏在車底時攥著的那半塊桂花糕,突然明白自己這些年的掙紮與退縮,在她眼裡不過是孩子氣的逞強。
「可是……」
「沒有可是。」婉兒在他懷裡搖了搖頭,聲音悶在他甲冑的銀絲裡,「我爹常說,亂世裡的安穩,不是等來的,是兩個人攥著手掙來的。今晚我們拜天地,明天你去打清風寨,我就帶著丫鬟們給弟兄們縫傷口、熬湯藥。等收複了三鎮,我們再補一場盛大的,讓所有老兵都來喝喜酒——但現在這場,隻有我們和月亮,比什麼都金貴。」
燈籠的光暈在兩人之間輕輕晃動,丫鬟們悄悄退到月亮門後,手裡還捧著那碟沒擺上的桂花糕。周羽摸著婉兒發間的木簪,簪頭的飛虎紋硌著掌心,像把所有的亂世風霜都隔在了院外。他忽然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好,今晚成親。」
夜風卷著草藥香掠過廊下,遠處傳來王猛操練士兵的呼喝聲,卻襯得這方小院格外安靜。婉兒抬頭時,看見周羽眼裡的月光碎成了星星,像十二歲那年他替她捱了板子,疼得齜牙咧嘴,卻從懷裡掏出朵被血染紅的木樨花,說「你看,比胭脂好看」。
此刻,石桌上的粗瓷碗盛著月光,紅布包裡的木簪閃著微光,而她的少年,終於不再說「等將來」。因為最好的將來,就是此刻他掌心的溫度,和那句穿過十年光陰的——「好,我們成親」。
正說著,王猛扛著個酒壇撞進門,狼牙棒往牆角一靠,震得燈籠晃了晃:「公子!我把賀家那壇三十年的女兒紅掘出來了!」他看見婉兒的嫁衣,突然撓著頭傻笑,「嘖嘖,比朱仙鎮的晚霞還好看!當年我說你倆準成,他們還跟我打賭呢……」
「喝你的酒吧!」趙虎跟在後麵,手裡拎著包花生,見李青禾正幫雙喜掛紅綢,慌忙把花生塞給小翠,耳根紅得像抹了胭脂。青禾瞥見他甲冑上沾著的忍冬花瓣,低頭抿嘴笑,指尖卻把紅綢係得更緊了些。
李茂拄著柺杖進來時,手裡捧著個木盒,開啟竟是他女兒的嫁妝——一對銀鐲子,內側刻著「嶽」字。「老奴沒什麼好送的,這是青禾她娘當年的念想,」他顫巍巍把鐲子遞給婉兒,「嶽家軍的規矩,新娘子戴這個,能擋刀槍。」
婉兒接過鐲子時,指腹摸到內側的刻痕,突然紅了眼眶。她給李茂福了福,又轉向青禾:「你的手藝好,明兒幫我把這對鐲子改改,給趙虎和你各打個平安扣。」青禾臉一紅,趙虎差點把手裡的酒盞摔了,惹得王猛哈哈大笑。
喜宴就設在院心的石桌上,四個菜:清炒野菜、燉羊肉(搶來的那隻白羊)、李茂藥鋪泡的藥酒,還有小翠蒸的紅糖糕。周羽舉杯時,發現每個粗瓷碗裡都放了顆紅棗,是婉兒特意讓雙喜煮的。
「公子,新娘子得喝交杯酒!」王猛舉著酒壇嚷嚷,被小翠搶過去:「粗魯!該用小盞!」婉兒卻笑著接過大碗,與周羽手臂交錯時,酒液灑在嫁衣上,她反而笑得更歡:「這樣纔好,沾了煙火氣。」
酒過三巡,王猛抱著酒壇蹲在海棠樹下,拍著趙虎的肩膀說胡話:「當年在朱仙鎮,我就說公子是有福的……你看這院子,比元帥的中軍帳還亮堂!」趙虎沒理他,卻悄悄把自己碗裡的羊肉夾給青禾,被雙喜撞見,用帕子捂著臉偷笑。
婉兒起身給李茂添酒時,裙擺勾住石凳,周羽伸手扶她,卻被她按住手背。「方纔清點賀家庫房,發現有批綢緞,」她聲音壓得低,隻有兩人能聽見,「我讓小翠挑些素色的,給傷兵做繃帶。」
周羽望著她眼底的星光,突然明白她為何堅持今夜成親——不是貪圖儀式,是想借著這場喜宴,讓人心更齊些。李茂喝得淚眼婆娑,說的是嶽家軍的舊例;趙虎和青禾的羞澀,藏著小鎮新生的暖意;連王猛的粗話,都裹著同生共死的親近。
「夜深了,讓大家散了吧。」婉兒替他擦去嘴角的酒漬,指尖劃過他甲冑下的舊傷,「明早還要應對清風寨,你該歇歇。」她轉身吩咐小翠:「把剩下的羊肉分些給守夜的弟兄,告訴他們,新婦的喜酒,人人有份。」
雙喜收拾碗筷時,偷偷對小翠擠眼睛:「姑娘方纔縫嫁妝,把世子的舊傷圖譜都繡在肚兜內側了。」周羽恰好聽見,喉頭一緊,卻見婉兒正望著天上的圓月,鬢邊木樨花在月光下泛著白,像落了層霜。
「在想什麼?」他走過去,與她並肩站在海棠樹下。
「在想,」婉兒的聲音輕得像歎息,「等平定了三鎮,咱們就在這院子裡種滿木樨,再請李都頭教咱們釀桂花酒。」她忽然轉身,指尖按在他心口,「你記著,往後不管打多少仗,總有個人等你喝熱酒,給你補衣裳。」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守夜士兵的換崗聲混著蟲鳴,趙虎送青禾出門的腳步聲輕得像貓,王猛的呼嚕聲已和海棠樹的葉響融在一起。周羽低頭時,正撞見婉兒眼裡的月亮,亮得讓他想起鬆林夜誓那晚——原來有些承諾,真的能在刀光劍影裡,開出這樣溫柔的花。
他伸手攬住她,嫁衣的香氣混著忍冬藤的清苦,竟比沉水香更讓人安心。「好,」他貼著她耳畔說,「等三鎮平定,咱們再辦一場像樣的禮。」
婉兒卻笑著搖頭,指尖點了點他的鼻尖:「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月光穿過海棠枝葉,在紅綢上投下細碎的影,像誰悄悄撒了把星星。這場沒有媒妁、沒有鳳冠的婚禮,在賀宅簡陋的東跨院,在刀槍未冷的清風鎮,竟比臨安城裡最盛大的婚宴,還要讓人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