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槍定山河 第40章 護送
天剛矇矇亮,城外的官道已揚起細碎雪塵。趙虎身披玄色披風,腰間寶劍的鯊魚皮鞘沾著晨霜,勒馬立在道旁清點隊伍——二十名騎兵個個頂盔摜甲,手中長槍斜指地麵,槍尖挑著尚未融化的雪粒。周霄裹著件青布棉袍,趙虎幫李青禾將藥箱捆在馬車側板上,車轅邊的李茂則摩挲著腰間那隻褪色的皮質藥囊,囊身還繡著模糊的「輜重營」字樣,望著遠處天際的殘月出神。
「二公子,李先生,該啟程了!」趙虎的吆喝聲驚起道旁枯樹上的寒鴉,撲棱棱的翅膀掃落枝頭積雪。馬車軲轆碾過結霜的路麵,發出「吱呀」的輕響,騎兵佇列如長蛇,沿著覆雪的官道向西南而行。
此時的原野正浸在凜冬的肅殺裡。道旁的白楊樹落儘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如鐵骨般刺向灰雲密佈的天空,樹皮上凝結的白霜在晨光中泛著冷光。遠處的荒坡覆著薄雪,唯有零星的酸棗叢露出暗紅的果實,在寒風中微微顫動。偶有結冰的溪流橫過官道,冰層下隱約可見遊動的小魚,岸邊的衰草被凍得硬挺挺的,踩上去發出「哢嚓」的脆響。周霄掀開車簾遠眺,忽見幾隻野雞從草叢中驚飛,翅尖掃過積雪,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
「這天氣可比去年冷得早。」李茂的聲音從對麵傳來,他正用布巾擦拭著藥箱上的霜花,那木箱邊角包著銅皮,側麵還刻著「輜重營?藥字叁號」的印記,「前年在牛頭山,也是這樣的雪,那時我還管著輜重營的糧草藥材,弟兄們連棉衣都湊不齊,全靠燒枯枝取暖,我連夜調了三車乾草,才沒讓凍僵的弟兄們凍傷手腳。」
周霄聞言回過頭,目光落在李茂指節粗大的手上——那雙手布滿老繭,虎口處還有一道陳年刀疤,指縫裡似乎還沾著當年押運糧草時的草屑。「李先生當年在背嵬軍輜重營,可是管著全軍的糧草藥材排程?」他語氣謙和,絲毫沒有世家公子的傲氣,「家兄常說,郾城大戰後,前線斷了三日藥材,是您帶著十名弟兄,頂著金軍的箭雨從側翼繞過去,硬生生把兩車金瘡藥送進了傷兵營,不然重傷的弟兄至少要多折損一半。」
李茂眼中閃過詫異,隨即露出苦笑:「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我本是京東東路的老兵,在輜重營乾了八年,從夥夫升起,後來嶽飛大帥蒙冤,背嵬軍解散,我才退伍開了家小藥鋪,每日應付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哪想過還能再沾軍旅的邊。」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囊上的「輜重營」字樣,「倒是二公子,聽說您在江南求學時,就曾向先生請教過軍糧儲運之法?這可是咱們輜重營的老本行。」
「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周霄靦腆一笑,攏了攏棉袍,「去年在臨安,見市舶司的番商用『分層儲糧法』儲存香料,便想這法子或許能改良軍糧儲存——將糙米與乾燥的艾草分層堆放,再用蠟封缸口,或許能延長保質期。隻是不知實際操作起來,會不會影響糧草的口感,或是增加押運的重量?」
李茂猛地坐直身子,眼中精光一閃:「此法大妙!咱們在黑風嶺,就是因為軍糧受潮發黴,弟兄們吃壞了肚子,我當時還在想怎麼改進儲存法子,卻沒敢往『分層』上想。若按二公子的法子,再在糧缸旁埋上石灰吸潮,保管能存足三個月!而且艾草輕便,不占押運重量,戰時還能拿來驅蚊、燒火,一舉三得!」他轉頭看向車外,語氣愈發懇切,「二公子年紀輕輕,竟對輜重營的事這麼上心,還能想出這般實用的法子。如今看來,二公子的才學,將來必能擔起咱們義師輜重營的重任,比我這老夫強十倍!」
周霄連忙擺手,臉頰微微泛紅:「李先生過譽了。我不過是讀書時偶然看到些雜記,哪比得上李先生在輜重營摸爬滾打多年的經驗。家兄常說,您當年在輜重營,能把全軍的糧草藥材排程得分毫不差,連一粒米、一味藥都沒出過差錯,還自創了『按隊分藥法』,讓每個百人隊都有專屬的藥箱,戰時取藥快了三成,這纔是真正的濟世之才。」
說話間,隊伍已行至三十裡外的落馬坡驛站。這驛站依河而建,青瓦土牆間架著瞭望角樓,門口的旗杆上飄著褪色的「驛」字旗。趙虎翻身下馬,對親兵吩咐道:「給馬添足草料,燒些熱水來!順便看看驛站的糧囤,按輜重營的規矩,檢查下有沒有受潮、生蟲的跡象!」驛站內的驛卒早已迎出,見是周字旗的隊伍,忙引著眾人往廳堂去。
廳堂裡生著炭火,暖意融融。李青禾正幫著驛卒燒水煮茶,李茂則取出藥箱,給一名凍傷的親兵塗抹藥膏,動作嫻熟利落,還是當年在輜重營時練出的手法——先揉開凍僵的血脈,再敷上藥膏,最後用布條纏緊,每一步都精準無比。周霄站在窗邊,望著驛站外的運河出神——河麵雖未完全封凍,卻也水波滯緩,幾艘烏篷船泊在岸邊,船頭堆著蓋著油布的貨物,看捆紮的樣式,倒像是輜重營常用的「十字捆法」。遠處的回瀾橋如弓形臥在水麵,橋欄上的積雪尚未清掃,倒映在水中若隱若現。
「二公子在看什麼?」李茂走過來,遞過一碗熱茶。
「這運河真是要害之地。」周霄指著河麵,「從這裡順流而下可至臨安,逆流而上能抵宿州,若是能掌控漕運,咱們輜重營的糧草藥材運輸就能省一半力氣。」他轉頭看向李茂,「隻是不知這寒冬時節,漕船通行是否順暢?會不會影響糧草的押運速度?」
「往年這時節,運河早該凍得能過人了。」李茂呷了口茶,目光掃過窗外,「今年暖些,倒還能走船。隻是漕幫的人把持著航道,尋常商船要交三成過路費,連咱們當年在輜重營押運糧草,都得給他們塞好處,劉文武在任時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忽然想起什麼,笑道,「不過周將軍定然有法子整治。當年他就是靠著公平買賣,讓那些原本敵視咱們的商戶主動送糧上門,若是讓他管輜重營的事,保管能把漕幫的規矩改過來。」
這話勾起了李茂的回憶,他放下茶碗,語氣愈發感慨:「說起來,我能有今日,全靠周將軍的賞識。他見我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連每味藥材的產地、成色、保質期都標註明白,活脫脫是輜重營的記賬法子,便問我願不願再管糧草藥材。我當時還以為是玩笑——那些當官的哪個不是要銀子要女人?可週將軍二話沒說,直接給了我掌管義師輜重的印信,還說『李先生在輜重營的本事,比金銀值錢,比美人管用』。」
周霄聽得動容:「家兄常說,識人不必看出身,更不必看送禮多少。當年嶽飛大帥提拔背嵬軍將士,也從不論資曆高低,隻看本事。李先生在輜重營能把糧草藥材管得滴水不漏,還能在戰時想出應急法子,本就該受重用。」
「可這世上,伯樂終究太少啊。」李茂歎了口氣,指尖劃過藥箱上「輜重營」的印記,「我那死去的老營長,當年在順昌大捷中,帶著輜重營繞到金軍後方,燒了他們的糧草庫,立了大功,就因為沒錢給上司送禮,到死還是個營正。而我這退役的輜重營老兵,若不是遇上週將軍,恐怕這輩子就在家守著那三間瓦房,連『輜重』兩個字都不敢再提了。」他眼中泛起淚光,卻又很快笑了,「不過現在好了,樂河府定了,咱們也能踏踏實實重管輜重營的事。青禾,你說是不是?」
正在添炭的李青禾抬起頭,臉頰被炭火映得通紅:「爹,周將軍還說要在樂河府建輜重營的新庫房呢,比當年背嵬軍的庫房還大,到時候您就能把糧草藥材管得更好了!」
趙虎恰好掀簾進來,聽到這話朗聲大笑:「李先生放心!樂河府的輜重營庫房,主公早就讓人選好了地段,就在軍械庫旁邊,乾燥通風,還能防賊!到時候我趙虎的騎兵營,還得靠您的輜重營供應糧草呢!」他拍了拍腰間的寶劍,劍鞘上的黃銅飾釘在火光下閃閃發亮,「咱們義師裡,就缺李先生這樣懂輜重的能人。主公常說,千軍萬馬不如輜重充足,這話真是一點不假——當年在黑風嶺,若不是您調來得及時,咱們的戰馬都要斷草料了!」
周霄望著眼前的景象,心中暖意融融。炭火劈啪作響,茶水嫋嫋生煙,窗外的運河上,一艘漕船正緩緩駛過,船頭的捆貨繩還是輜重營常用的「雙環結」。他知道,這條通往樂河府的路,不僅是歸鄉之路,更是他們這群懂輜重、護糧草的人,重新施展抱負、逐鹿天下的。
休息片刻後,隊伍再次啟程。此時雪已停了,太陽從雲層後露出臉來,灑在運河水麵上,泛起細碎的金光。李茂與周霄同乘一車,仍在低聲談論著重輜重營的舊事——從「按隊分藥法」聊到「分層儲糧法」,從當年背嵬軍的糧草排程聊到如今義師的輜重規劃,趙虎則帶著騎兵護在兩側,馬蹄踏過積雪的聲音,與運河上的船槳聲交織在一起,向著樂河府的方向一路前行。
晨霧裹著寒氣漫在運河西岸的官道上,道旁枯樹的枝椏托著層薄霜,風一吹就簌簌落進車轍裡,碾成細碎的白末。李青禾掀著馬車棉簾,目光直愣愣鎖在隊伍左側的身影上——趙虎騎著匹黑馬走在那裡,玄色勁裝外罩的短披風被風扯得貼在背上,腰間寶劍的鯊魚皮鞘蒙著層薄灰,自啟程至今,他沒主動說過一句話,連看都沒往馬車這邊看。
可青禾記得清楚,這人的沉默裡藏著多少在意。就像方纔過冰河時,馬車軲轆打滑,她還沒喊出聲,趙虎已翻身下馬,默不作聲蹲在冰麵上鋪乾草,指節凍得泛青也沒抬頭,隻在她下車時,悄悄往她手裡塞了個暖手的湯婆子——那湯婆子的布套繡著野山楂,是在清風鎮,她隨手繡了丟在藥鋪櫃台上的,當時他隻瞥了一眼,竟偷偷帶在身邊。
「趙將軍!」青禾索性掀開車簾跳下去,棉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響,幾步就追到趙虎馬前。周圍親兵見了都偷偷笑——誰都知道,這位李姑娘從不是扭捏性子,當年在清風鎮,她能追著趙虎半個鎮子送傷藥,如今自然也敢當眾攔他的馬。
趙虎勒住韁繩,黑馬打了個響鼻。他垂眸看向青禾,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聲音低得像被風吹散:「有事?」他的話永遠短得像刀,這是常年做偵查刺殺營生練出的習慣——少說話,少留痕跡,連呼吸都要壓到最輕。可在青禾麵前,他總會多等半秒,等她把話說完。「沒事就不能找你了?」青禾仰頭看他,嘴角揚著笑,手裡還晃著個油紙包,「給你帶了糖蒸酥酪,剛從驛站灶上熱好的。你昨天盯著灶房的蒸籠看了三回,以為我沒看見?」趙虎的耳尖悄悄泛紅,翻身下馬時動作利落得像陣風,卻沒接油紙包,隻往馬車那邊瞥了眼:「李先生還在車裡,姑娘該……」
「我爹早知道我跟你走得近。」青禾直接打斷他,把油紙包塞進他手裡,指尖故意蹭過他的掌心——那掌心有層厚厚的繭,是握劍磨出來的,還有道淺疤。「趙虎,你是不是忘了?在清風鎮的藥鋪,你的傷,是我天天給你換藥膏,你當時說『以後有我在,沒人能傷你』。怎麼現在連話都不願跟我說了?」
她的聲音亮得像晨光,周圍親兵都停下手裡的活,偷偷聽著。趙虎攥緊油紙包,酥酪的暖意透過紙滲進掌心,卻沒敢抬頭:「我……」他想說自己做的都是刀頭舔血,手上沾著血,配不上她這好姑娘;想說他習慣了沉默,怕話多了惹她煩,可話到嘴邊,隻擠出兩個字,「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青禾往前湊了半步,幾乎貼著他的胳膊,「你是怕我嫌你話少,還是怕我嫌你?趙虎,我李青禾喜歡的是你——喜歡的是你明明話少,卻會記得我不吃辣;喜歡的是你明明擅長殺伐,卻從不在我麵前提那些狠事;喜歡的是你明明冷得像塊冰,卻會在我凍手時,把暖爐偷偷塞給我。」
她的話像團火,燒得趙虎的臉發燙。他終於抬起頭,撞進她亮閃閃的眼睛裡——那裡麵沒有嫌棄,沒有害怕,隻有歡喜,像在清風鎮,她看見他從賊人手裡奪回藥箱時的模樣。「我……」趙虎張了張嘴,第一次覺得語言這樣笨拙,他想解釋自己的沉默不是冷漠,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想告訴她,自從在清風鎮見她蹲在藥鋪門口喂流浪貓,他就記掛著她,可話到嘴邊,隻變成一句極輕的,「沒怕。」
「沒怕就好。」青禾笑起來,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河邊拉,「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河邊的冰麵上,不知是誰鑿了個小洞,冒著絲絲熱氣。青禾蹲在洞邊,指著水裡遊動的小魚:「你看,天這麼冷,魚還活著呢。就像咱們倆,不管以前你做什麼,以後要去樂河府做什麼,隻要咱們心在一起,就沒什麼難的。」
她轉頭看他,眼睛裡映著冰洞的水光:「趙虎,我知道你不愛說話,沒關係,我可以多說;我知道你做的事危險,沒關係,我可以給你配最好的金瘡藥,等你回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你願意嗎?」
風停了,晨霧漸漸散了,陽光灑在冰麵上,泛著細碎的光。趙虎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忽然蹲下身,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發梢——那是他第一次主動碰她,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他沒說話,卻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包,開啟來,裡麵是顆打磨光滑的山楂木珠,上麵刻著個「青」字。
「去年在清風鎮,撿的木頭。」他的聲音還是很低,卻比之前清楚些,「想給你做個東西,一直沒敢送。」
青禾拿起木珠,貼在胸口,笑得眼眶都紅了:「我喜歡,比任何珠寶都喜歡。」她把木珠塞進自己的衣襟裡,又抓過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摸,我的心在跳,是為你跳的。趙虎,以後彆再躲著我了,好不好?」
趙虎沒說話,卻緩緩握緊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把她的手裹得嚴嚴實實,暖得像揣了個暖爐。周圍的親兵爆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李茂掀著車簾看過來,笑著捋了捋胡須——這丫頭,果然沒讓他失望,敢愛敢恨,比男孩子還利落。
隊伍重新啟程時,趙虎換了位置,騎著馬走在馬車右側,離青禾最近的地方。青禾掀著車簾,把剝好的栗子遞給他,他接過來,慢慢嚼著,偶爾會抬眼跟她對視,雖然還是沒什麼話,卻會露出個極淺的笑,像冰麵上化開的光。
夕陽西下時,隊伍抵達了驛站。趙虎先跳下馬,伸手扶青禾下車,動作比之前自然了些。青禾握著他的手,故意晃了晃:「晚上我給你燉雞湯,放你喜歡的當歸。」
趙虎點了點頭,喉結動了動,終於說了句完整的話:「我等你。」
夜色漸濃,驛站的燈火亮起來。青禾在灶房燉雞湯,趙虎就站在門口,默默幫她劈柴,偶爾遞塊木柴過去,兩人沒什麼話,卻格外默契。李茂和周霄坐在屋裡,看著窗外的兩人,周霄笑著說:「李先生,青禾姑娘真是開朗,也隻有她,能讓趙將軍開口說話。」
李茂笑著點頭:「這丫頭從小就敢愛敢恨,趙虎是個好孩子,就是話少了點,兩人正好互補。」
灶房裡的雞湯冒著熱氣,香味飄滿了驛站。青禾盛了碗雞湯,遞到趙虎手裡:「快喝,補補身子。」趙虎接過,喝了一口,燙得嘴角發麻,卻覺得心裡暖得像要化了。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兩人身上,安靜又美好。這條通往樂河府的路,因為有了彼此,不再寒冷,不再漫長。趙虎知道,從今往後,他的沉默裡,會多了個人懂;他的世界裡,會多了份牽掛。而青禾也知道,她勇敢追求的幸福,就在身邊,就在這雙溫暖的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