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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槍定山河 第54章 水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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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羽的目光在馮承業瑟縮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燭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淺不定的光影:「馮承業的生死,不該由我來定。」

這話讓聚義廳瞬間安靜下來。翁同山愣在原地,陸鐵錨撓著後腦勺滿臉困惑,連癱在地上的馮承業都停下了啜泣,難以置信地抬頭望來。周羽起身走到案前,指尖輕叩桌麵,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害船家性命,這筆賬該歸漕幫算。翁幫主,你說對嗎?」

翁同山猛地回過神,渾濁的眼睛裡燃起亮光:「世子此言極是!此獠作惡多端,本就該由我等處置!」

「不忙。」周羽抬手示意,「給你兩個選擇。」他俯身拎起馮承業的衣領,將人擲在翁同山麵前,「要麼,替慘死的船家報仇雪恨;要麼,放了他回秦相府複命,繼續做他的鷹犬,往後漕幫生死榮辱,與我無關。」

馮承業連滾帶爬地抱住翁同山的腿,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翁幫主饒命!秦相大人不會忘恩負義的!放了我,好處少不了你的!」

翁同山一腳將他踹開,胸口劇烈起伏。他望著地上十具護衛屍體,又看看周羽沉穩的神色,想起這些年秦相府對漕幫的壓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周羽卻不再多言,轉身整理了下衣袍:「明日巳時,我在樂河府衙備茶,等候翁幫主的答複。」

說罷他朝趙虎遞個眼色,趙虎立刻上前按住還想糾纏的馮承業,交給兩名漕幫弟子看管。王猛扛起狼牙棒緊隨其後,林文軒搖著摺扇走在最後,經過沈纖娘身邊時,腳步忽然一頓。沈纖娘正低頭擦拭案上的血跡,袖中露出半卷《水經注》的扉頁,邊角處寫著幾行娟秀的批註。林文軒目光掃過,摺扇在掌心輕輕一敲:「沈姑娘對《水經注》倒是頗有研究。」

沈纖娘抬頭一驚,連忙將書卷攏在袖中,臉頰微紅:「隻是閒暇時胡亂翻看,讓軍師見笑了。」

「不敢。」林文軒笑意溫和,語氣卻帶著幾分嚴謹,「隻是姑娘批註中尚有幾處可商酌。譬如論及湟水與青海湖一段,酈道元著書時未曾親至西北,僅依《漢書?地理誌》轉述,實則二者並非相望,湟水尾閭是注入青海湖東南的耳海,而非直接彙入主湖,方位差了近百裡。」他抬手輕點沈纖娘袖中露出的書頁邊緣,繼續道:「再看沅水源頭那句,姑娘說其出象郡舊地,卻未辨『象郡』疆域在秦漢時有變遷——酈道元所指的『象郡鐔城』,實為漢時武陵郡屬地,並非秦代象郡故界,後世因地名沿革混淆,才誤將二者歸為一處。」

沈纖孃的手指不自覺攥緊了書卷,指尖泛白。她自幼隨父親研習《水經注》,這些批註是三年來逐字比對、查遍家中藏本才寫下的,從未有人能如此精準地指出疏漏。

林文軒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摺扇輕搖,語氣依舊溫和:「還有《水經注?江水》篇中,姑娘注『灩澦堆在瞿塘峽口』,卻忽略了酈道元的記載實有矛盾——他既說灩澦堆『冬夏出,常為舟害』,又引《益州記》稱其『夏沒冬出』,實則因灩澦堆為江心石,冬春水淺時顯、夏秋水漲時隱,酈道元未親見,才將兩說並錄,姑娘未辨其因,便徑自選了一說作注,難免有失偏頗。」

「更彆說姑娘援引的戴震校本,」林文軒話鋒微轉,目光落在書頁上的批註落款,「戴氏雖以校勘《水經注》聞名,卻常借校勘之名摻入己意。譬如他補注『濟水與黃河交彙』一段,稱『濟水過滎陽北,注於河』,實則《水經》原文僅言『濟水出河東垣縣東王屋山』,戴氏所補實為後世河道變遷後的情形,並非酈道元原書之意——姑娘依此作注,便等於承了他的誤處。」

沈纖娘聽得渾身一震,後退半步時差點撞翻身後的燭台。她慌忙扶住燭台,抬頭望向林文軒,眼底滿是震驚與敬佩——這些細節,連家中藏書頗豐的父親都未曾提及,眼前這位看似溫潤的軍師,竟能對《水經注》的校勘掌故瞭如指掌,甚至連不同校本的優劣都分得如此清楚。

月光從廳門斜射進來,落在林文軒握著摺扇的手指上,指尖骨節分明,映著燭火泛著暖光。沈纖娘隻覺臉頰發燙,心跳如鼓,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她定了定神,屈膝行了個鄭重的禮:「軍師學識淵博,小女子此前竟未察覺批註中有如此多疏漏,今日得您指點,真是茅塞頓開。」

「姑娘不必多禮。」林文軒抬手虛扶,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尖上稍作停留,隨即轉身,「姑娘治學嚴謹,隻是校勘需多比勘善本、考辨源流。若往後有疑問,可隨時來府衙尋我探討。」說罷,他邁步跟上週羽等人的隊伍,摺扇輕搖間,衣袂隨腳步微動,漸漸消失在廳門外。沈纖娘還僵在原地,指尖反複摩挲著袖中《水經注》的紙頁,心裡翻湧不止。方纔林文軒溫和的聲音、清晰的條理,還有那雙透著學識光芒的眼睛,都在她腦海裡反複浮現。她自幼慕強,尤其敬佩學識淵博之人,此刻望著林文軒離去的方向,眼底漸漸漾起細碎的光芒——那是對智者的敬畏,更藏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悄然萌發的情愫。

「纖娘妹子,發什麼呆呢?」陸鐵錨湊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軍師都走老遠了,你還盯著門看?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沈纖娘被他說得臉頰更紅,連忙轉身去收拾案上的書卷,嘴上卻反駁:「彆胡說!我隻是佩服軍師的學識……」話未說完,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聚義廳內,翁同山望著周羽等人的背影,猛地將案上酒壇摔在地上。陶片四濺,酒液浸濕了青磚,他對著馮承業怒喝:「把這狗賊關進柴房,嚴加看管!」

晚飯時分的運河,早沒了白日的喧囂。銀輝從雲隙裡漏下來,灑在水麵上,像把碎銀撒了滿河,粼粼波光隨著水波晃蕩,連岸邊的蘆葦叢都被染得發柔,風一吹,細葉摩挲著發出「沙沙」的輕響,倒比聚義廳裡的燭火更顯靜謐。

河麵上漂著艘烏篷船,船身刷著淺桐油,在月色裡泛著溫潤的光。船頭掛著盞竹骨小燈籠,橘色的光透過紗罩,在水麵映出個圓圓的亮斑,像顆墜在水裡的小太陽。竹篙斜斜靠在船舷邊,船裡擺著張矮桌,桌上放著兩副碗筷、一碟醬鴨、一碟涼拌藕片,還有個溫著米酒的錫壺,熱氣從壺嘴兒裡輕輕冒出來,裹著淡淡的酒香飄在風裡。

沈纖娘就坐在船頭的小凳上,手裡捏著片蘆葦葉,輕輕撚著。她穿了件月白粗布裙,裙擺縫著圈小小的蘆葦花繡樣,在燈籠光下若隱若現;頭發沒像白天那樣束得緊實,鬆鬆挽了個垂雲髻,隻插著支素銀簪子,耳墜是兩顆圓潤的小珍珠,隨著她低頭的動作,在臉頰邊輕輕晃蕩。許是等了會兒,她臉頰泛著淡淡的粉,鼻尖沾了點晚風的涼,卻睜著亮閃閃的眼睛,望著岸邊的石板路——直到那道青衫身影出現,她眼裡瞬間迸出光來,連忙站起身,朝岸邊揮了揮手。

林文軒沿著石板路走來,手裡還握著那把摺扇,此刻沒開啟,隨意攏在手裡。他換了件更輕薄的青布長衫,領口和袖口繡著細巧的竹紋,月色灑在衣料上,泛著軟乎乎的光;墨發用根木簪束著,幾縷碎發被晚風拂到額前,倒比白天在聚義廳裡的沉穩多了幾分溫潤。看見船頭的沈纖娘,他腳步頓了頓,隨即加快兩步,走到河邊,笑著拱手:「沈姑娘約在下至此,不知有何見教?」

「軍師快上船!」沈纖娘伸手遞過竹篙,聲音清脆得像浸了露水的蘆葦,「哪有什麼見教,就是白天聽軍師說《水經注》,心裡還有好多疑問,想請軍師再指點指點。順便……備了點薄酒小菜,想請軍師嘗嘗我做的醬鴨。」

林文軒接過竹篙,輕輕點在岸邊的青石上,借力跳上小船。船身輕輕晃了晃,他倒穩得很,順勢坐在沈纖娘對麵的小凳上。沈纖娘立刻拿起竹篙,動作利落地點在水裡,「吱呀」一聲,小船緩緩離開岸邊,朝著河中央漂去。竹篙劃過水麵,濺起細碎的水花,在燈籠光下像撒了把碎星。

等船漂到河中央,沈纖娘才放下竹篙,任由小船隨著水波輕輕蕩著。她端起錫壺,給林文軒倒了杯米酒,酒液泛著淡淡的琥珀色,還冒著熱氣。「軍師,」她忽然彎起眼睛,語氣裡帶了點俏皮,「您就真敢一個人來?這運河夜裡可不太平,萬一……我這是艘賊船呢?」林文軒剛端起酒杯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沈纖娘。燈籠光落在她臉上,能看見她眼底的笑意,連耳尖的珍珠都晃得更歡了。他放下酒杯,拿起摺扇輕輕敲了敲桌麵,扇麵「竹露鬆風」四字在燈光下隱約可見,語氣認真卻又帶著幾分溫和:「在下倒不覺得是賊船。能為春桃夏荷握著船槳掉眼淚,說『要讓她們再笑出聲』的姑娘,怎會開賊船?能在《水經注》的頁邊圈點出古運河改道的痕跡,連酈道元沒注清的渡口位置都較真的姑娘,怎會開賊船?」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沈纖娘放在桌角的帕子上,「能看見老船工扛著貨繩吃力,悄悄把自己的帕子遞過去,還幫著扶貨箱的姑娘,怎會開賊船?能在碼頭看見流浪的小貓,特意留著魚乾餵它的姑娘,又怎會開賊船?」

這幾句說得溫柔,沈纖孃的臉頰瞬間紅透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連手裡的酒壺都差點沒拿穩。她低頭抿了口米酒,纔敢抬眼看向林文軒,眼神裡帶著點試探,聲音也軟了些:「軍師……您白天在聚義廳裡,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不然怎麼知道我做過這些事?」

這話一問出口,林文軒倒愣住了。他原本隻是隨口舉例,沒想著會被這麼問,耳尖竟悄悄泛了點紅。他張了張嘴,想解釋「隻是恰巧看見」,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有點彆扭。最後隻好拿起酒杯,仰頭喝了大半杯米酒,酒液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卻沒壓下那點尷尬——喉結動了動,他才含糊道:「隻是……恰巧留意到罷了。」

沈纖娘看著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笑聲落在運河裡,伴著水波晃蕩,連月色都好像更軟了。她拿起筷子,夾了塊醬鴨放在林文軒碗裡:「軍師彆光顧著喝酒,嘗嘗這醬鴨,是我用運河裡的蘆葦穗熏的,跟城裡賣的不一樣。」

林文軒低頭看著碗裡的醬鴨,外皮油亮,還帶著淡淡的蘆葦香。他拿起筷子,輕輕咬了一口,肉質酥軟,鹹香裡帶著點甜,果然比尋常醬鴨更有滋味。而沈纖娘就坐在對麵,托著下巴看著他,燈籠光裡,她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連晚風都好像裹著甜甜的酒香,繞在兩人身邊。手裡那把摺扇,此刻靜靜放在桌角,倒像是這月夜溫情裡,一抹恰到好處的清雅注腳。

錫壺裡的米酒又見了底,燈籠光在兩人臉上晃著暖融融的光,運河的晚風裹著水汽,吹得人酒意微醺。沈纖娘捏著空酒杯,指尖摩挲著杯沿,輕聲先開了口:「軍師,我其實是江南蘇州商戶之女,家裡世代做綢緞生意,父親的商船曾跑遍運河沿線。」

她垂著眼,聲音輕得像落在水麵的月光:「三年前,父親載著一船新織的雲錦去北方,路過淮河時被水匪劫了——船燒了,貨沒了,父親也被他們用刀捅在船板上,連全屍都沒留下。我當時抱著賬本躲在貨艙裡,看著火光映紅了天,聽著父親的慘叫,連哭都不敢出聲。」說到這裡,她聲音發顫,抬手擦了擦眼角:「後來我揣著賬本一路逃,想找官府報案,可官差見我是個孤女,不僅不幫我,還跟人販子串通,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去。是翁幫主路過樂河碼頭,見我被人拽著頭發打,衝上來救了我,還把我帶回漕幫,教我撐船、識水,讓我有了個安身的地方。」

林文軒靜靜聽著,手裡的摺扇早已停了晃動,眼神裡滿是憐惜。他抬手給沈纖娘續上杯涼了的米酒,輕聲道:「我比姑娘幸運些,卻也沒好到哪裡去。我本是寒門書生,自幼跟著先生苦讀,想著能考個功名,讓爹孃過上好日子。可十六歲那年,省試本該是我中舉,卻被個世家子弟用五百兩銀子買通考官,把我的名字換成了他的。」

他端起酒杯,仰頭喝了一大口,語氣裡滿是不甘:「我去府衙告狀,卻被差役打出門;想找禦史遞狀紙,連宮門都沒靠近就被攔了回來。那年冬天,金人犯境,家鄉被燒了,爹孃為了護著我,被金兵砍死在院裡。我背著爹孃的屍骨逃了三個月,一路上見慣了窮人賣兒鬻女,見慣了世家子弟作威作福,見慣了官兵見了金人就跑——那時候我就想,這世道,怎麼就這麼不公?」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林文軒放下酒杯,聲音裡帶著酒意,卻更顯真誠,「若不是遇見世子,我現在怕是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沈纖娘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眼神裡滿是愛慕,輕聲道:「軍師才華橫溢,跟著周世子雖有大義,可畢竟風險太大——秦相勢大,金人虎視眈眈,稍有不慎就是殺頭的罪。不如你彆跟著世子了,來漕幫吧?翁幫主最看重人才,你來了,咱們一起幫漕幫打理事務,我還能……還能陪你看運河的日出日落。」

這話裡的情意再明顯不過,林文軒卻沒有迴避,反而猛地挺直了脊背,燈籠光映在他眼底,燃起熊熊火光,聲音陡然變得慷慨激昂:「姑娘,我跟著世子,從來不是為了安穩,更不是為了權勢!你知道嗎?世子見寒門書生因沒錢送禮,連考場都進不去,當場就砸了府學的大門,逼著考官讓所有書生公平應試!有個織錦匠人,手藝比宮裡的繡娘還好,卻因為出身低微,連給官府供貨的資格都沒有,世子親自把他請到侯府,還幫他開了織坊,現在他的錦緞都賣到了西夏!」

他越說越激動,站起身來,船身雖晃,他卻站得穩如泰山:「世子常說,這天下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要讓有本事的人,不管是寒門書生、匠人、船工,都能有上升的渠道,不用靠送禮,不用靠關係,不用一輩子落在世家子弟後麵!他要讓窮人不再餓肚子,不再被水匪欺負,不再被官兵壓榨!他要練強兵,把金人趕出中原,讓咱們漢人不用再受外族的氣!」

「我林文軒窮過、苦過、被欺負過,我知道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我知道一個男人在夜深人靜哭泣的滋味!」他指著遠處樂河府的方向,聲音裡滿是堅定,「世子能給天下人帶來希望,能讓這世道變得公平,就算跟著他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願!我要親眼看著,世子把秦相這樣的奸臣拉下馬,看著寒門子弟能靠自己的本事做官,看著運河上的船工能安穩撐船,看著金人再也不敢踏過淮河一步!」

沈纖娘坐在那裡,聽得眼睛發亮,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卻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激動。她站起身,走到林文軒麵前,聲音哽咽卻堅定:「軍師,我懂了!是我眼界窄了!那我不勸你來了,我跟著你!你跟著世子做大事,我就幫你打理好身後的事,空閒時幫漕幫處理賬本、管碼頭,不讓你有後顧之憂!」

她說完,忽然想起自己剛才的表白,林文軒還沒回應,臉頰瞬間紅透,連忙低下頭,手指絞著裙擺,聲音細若蚊蚋:「那個……我剛才說的……就是……你還沒……」

林文軒看著她窘迫的模樣,心裡一暖,剛才的慷慨激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柔。他抬手輕輕拂去她臉上的眼淚,輕聲道:「纖娘,你的心意,我懂。」

運河上的月色愈發清亮,雲絮早已散儘,銀輝傾瀉在烏篷船的竹篾頂上,落進船裡時,竟像是撒了層細鹽似的,把矮桌上的醬鴨、藕片都染得泛著柔潤的光。錫壺裡的米酒還在冒著輕煙,酒香混著岸邊飄來的蘆葦氣息,在風裡纏纏繞繞,連水波晃蕩的節奏都慢了幾分。沈纖娘忽然起身,從船尾的布包裡取出個長簫。蕭身是深褐色的紫竹所製,管身上刻著細碎的雲紋,尾端係著枚小小的玉墜,想來是她珍藏多年的物件。她坐回小凳上時,指尖輕輕摩挲著蕭身,抬眼看向林文軒,嘴角彎起的弧度比之前更軟:「文軒哥,我吹支曲子給你聽吧?」

這話出口,連空氣都似頓了頓。不知何時起,她已從「軍師」改稱「文軒哥」,沒有刻意的鋪墊,卻像運河裡的水波漫過青石,自然得讓人心頭一暖。林文軒握著摺扇的手微頓,隨即輕輕點頭,目光落在她指尖的紫竹蕭上,眼底漾開溫和的笑意:「好。」

沈纖娘垂眸,將蕭管湊到唇邊。先是一聲輕吐的氣音,像晚風掠過蘆葦梢,緊接著,《臨江仙》的旋律便緩緩流淌出來——正是蘇軾筆下「夜飲東坡醒複醉」的那首。簫聲初起時帶著幾分慵懶,彷彿真有個醉客踏著月色歸來,腳步踉蹌間,還能聽見夜風裡的蟲鳴,恰如詞裡「歸來彷彿三更」的閒適,落在水麵上,竟讓水波都跟著慢了晃蕩的節奏。

竹蕭的音色本就清潤,經沈纖娘吹出來,更添了幾分柔婉。吹到「家童鼻息已雷鳴」時,她指尖稍頓,簫聲裡竟摻了點俏皮的輕顫,像是在模仿那沉沉的鼻息,惹得林文軒眼底的笑意更深;轉而到「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簫聲驟然開闊起來,調子沉了幾分,帶著種孑然獨立的曠達,彷彿真能看見詞人倚著竹杖,靜聽江水拍岸的模樣。運河裡的風似乎也懂這旋律,順著簫聲的方向吹過來,把竹燈籠的光吹得輕輕晃蕩,映在沈纖娘垂著的眼睫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月色此刻像是被簫聲吸引,越發清亮地灑在她身上。月白粗布裙的裙擺垂在船板上,隨著她按簫的動作輕輕動著;素銀簪子插在鬆鬆的垂雲髻裡,偶爾有一縷碎發被風吹到頰邊,她也隻顧著專注吹奏,渾然不覺。玉墜隨著簫管的晃動輕輕碰撞,發出「叮」的細碎聲響,與簫聲、水聲混在一起,竟像是天然的伴奏。

林文軒靜靜坐著,手裡的摺扇早已停了晃動。他望著沈纖娘吹奏的模樣,聽著那支《臨江仙》,隻覺得連呼吸都輕了幾分。簫聲吹到「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時,調子裡添了絲不易察覺的悵然,想來是沈纖娘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那悵然裡卻沒有頹喪,反而藏著幾分堅韌;到「夜闌風靜縠紋平」,簫聲又漸漸平和下來,像是風波過後的江水,終於歸於平靜,連水麵上的波光都跟著柔了,彷彿真能看見「縠紋平」的模樣。

最後一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沈纖娘吹得格外輕緩,簫聲漸漸淡去,卻沒有戛然而止,而是像水汽一樣慢慢散開,餘音繞著小船飄了許久,才漸漸融進月色裡。她放下蕭管時,臉頰泛著淡淡的紅,許是吹奏得久了,連呼吸都帶著點輕喘,玉墜還在蕭尾輕輕晃著。

運河上靜了片刻,隻有水波輕輕拍著船身的聲音。林文軒看著她,聲音裡帶著幾分讚歎:「沒想到沈姑娘不僅精通《水經注》,簫聲也這般動人。這首東坡先生的《臨江仙》,被你吹得有了江海的意境。」

沈纖娘耳尖微微發紅,卻敢抬眼與他對視,語氣裡帶著點認真:「這首詞我一直很喜歡,尤其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總覺得能讓人心裡的煩憂都散了。以前父親還在時,我常吹給他聽……」說到「父親」二字,她聲音輕了些,隨即又揚起笑,「現在吹給文軒哥聽,也很好。」

風又吹過,帶著蘆葦的氣息和淡淡的酒香。月色依舊清亮,小船在水麵上輕輕晃著,竹燈籠的光映著兩人的身影,倒像是把這運河的月夜,都釀成了一杯溫軟的酒。

簫聲又起。

林文軒被這簫聲勾得心頭微動,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他本就愛詩詞,此刻聽著熟悉的詞句被簫聲演繹得如此動人,竟忍不住想跟著唱和。等簫聲落到「夜闌風靜縠紋平」時,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溫潤,與簫聲交織在一起:「夜闌風靜縠紋平——」

沈纖娘吹簫的動作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加快了指法,簫聲變得更加流暢,像是在回應他的唱和。林文軒的聲音漸漸放開,從「小舟從此逝」起,調子裡添了幾分釋然,與簫聲纏繞著飄向河心,落在泛著銀輝的水波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沈纖孃的簫聲忽然慢了下來,反複奏著最後一句的旋律,林文軒也跟著重複,一遍又一遍:「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起初還是清晰的唱和,後來聲音漸漸輕了,卻依舊帶著繾綣的意味,像是怕驚擾了這月夜,又像是捨不得這份難得的安寧。運河上的水波似乎也慢了,粼粼的波光隨著簫聲與歌聲輕輕晃蕩,岸邊的蘆葦叢靜悄悄的,連蟲鳴都弱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在聽著這兩人的和聲。

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林文軒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皮也開始發沉。方纔喝的米酒雖不烈,卻架不住喝了不少,再加上此刻簫聲溫柔,月色靜好,又與沈纖娘聊得投機,心裡的防備與緊繃全都卸了下來,隻覺得渾身放鬆得厲害。他想再開口,卻發現喉嚨發不出聲音,眼前沈纖孃的身影漸漸模糊,簫聲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最後隻記得那一句「江海寄餘生」,便徹底沒了意識,頭輕輕靠在船舷上,呼吸也變得均勻起來——他竟就這麼睡著了。沈纖娘吹完最後一個音,才發現對麵的林文軒已經沒了聲響。她放下簫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借著燈籠光一看,隻見他眉頭舒展開來,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顯然睡得安穩。月光落在他的臉上,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他的臉頰時,又輕輕縮了回來,臉頰卻早已紅透——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一個男子睡著的模樣,心裡像揣了隻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想起艙裡還有條薄毯,是白天準備的,怕夜裡著涼。便轉身鑽進船艙,小心翼翼地把毯子抱出來,動作輕柔地蓋在林文軒身上。毯子剛碰到他的肩膀,他似乎動了動,沈纖娘嚇得屏住呼吸,等確認他沒醒,才鬆了口氣,輕輕將毯子拉到他的胸口,又把他垂在桌角的衣袖往裡掖了掖。

做完這一切,她沒有回到對麵的小凳上,而是在林文軒身邊的船板上坐下,輕輕依偎在他的胳膊旁。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晃蕩,像小時候父親搖著商船時的感覺,讓她心裡格外安穩。她抬頭看向月色,又低頭看了看身邊熟睡的林文軒,想起白天他指點自己《水經注》的認真,想起他說起跟著周羽的大義時的激昂,想起他剛纔跟著自己唱和時的溫柔,眼眶忽然有些發熱——多年來的委屈與孤獨,好像在這一刻都被撫平了。

她輕輕攥著毯子的一角,聲音輕得像夢囈:「文軒哥,有你在真好……」晚風拂過,帶著蘆葦的清香,燈籠裡的燭火輕輕跳動,映著兩人依偎的身影,落在泛著銀輝的運河上,成了這夜裡最溫柔的風景。沒有人知道,此刻船舷邊的低語,會成為日後無數個日夜裡,兩人心中最珍貴的回憶;也沒有人知道,這一夜的月色與簫聲,會讓兩個原本孤獨的人,從此有了共同的牽掛與方向。

運河的水波依舊在晃,岸邊的蘆葦依舊在沙沙作響,而烏篷船裡的人,一個睡得安穩,一個睡得溫柔,任時光在這靜謐的夜裡慢慢流淌,隻覺得這樣的時刻,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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