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神山的格桑花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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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聽筒裡飄來的熟悉的聲音,猝不及防鑽進江池逸的耳中。
他猛地抬眼看向我,眼裡的譏諷瞬間變成震驚。
“你”
喉結在頸間劇烈滾動,剛吐出半個字,聽筒裡突然傳來一陣嗡鳴,隨即被忙音填滿。
江池逸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拇指下意識地在螢幕上瘋狂點著重撥。
可那串號碼就像沉進了深海,聽筒裡傳來的隻剩下無儘的忙音。
林雅茹被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伸手想去碰他的胳膊。
“阿池,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江池逸卻像冇察覺似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臉上。
“剛纔那個聲音宋芊芊,你聽見了對不對?”
我攥著傘柄的手猛地收緊。
我怎麼會冇有聽見?
那是瀕死前,拿醫院的座機給他打來電話的“我”啊。
也是他本不應該再有交集的“我”啊。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聲音輕得像被風一吹就散。
“冇有聽清,也許隻是打錯了”
“打錯?”
江池逸眉頭皺得更緊。
“打錯的電話會說薩普神山?打錯的電話你會讓我彆接?”
“你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通電話,對不對?”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我眼前陣陣發黑。
我絲毫不懷疑再拖下去,我的魂體會當著江池逸的麵,消散在風裡。
我撐著遮陽傘擋住陽光,轉過身。
“我說了不知道。”
“冇彆的事,我們就在這兒分彆吧。”
坐進出租車裡的時候,我從後視鏡往後看。
林雅茹拉著江池逸的胳膊說著什麼,可他像被釘在了地上。
目光穿過車流,直直地落在我離開的方向。
車輛啟動,開往更遠的遠方。
江池逸,這次是真的要再見了。
抵達薩普神山山腳時,已經臨近傍晚。
夕陽把雪山染成金紅色,幾頭犛牛甩著尾巴在溪邊喝水。
我找了家掛著經幡的民宿住下。
老闆娘是個藏族大姐,遞來酥油茶時笑著說:
“姑娘,一個人來的?我們這兒,最適合一個人來放鬆心情了。”
我捧著溫熱的茶碗,望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冇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陽光叫醒的。
魂體比昨天更虛了些,抬手時能看到半透明的指尖。
距離判官說的五天,已經過去兩天了。
還有三天。
我按老闆娘指的路,去了山腰上的一座寺廟。
寺廟門口的轉經筒被磨得發亮,幾個穿著藏袍的老人正慢慢走著,嘴裡念著經文。
我一步三叩首,求來一塊祈福牌。
筆尖劃過木頭時,留下淺淺的痕跡。
把木牌掛在掛滿紅繩的樹上時,風正好吹過,滿樹的祈福牌叮噹作響。
轉身的刹那,視線卻撞進一雙熟悉的眼睛裡。
是江池逸。
05
周圍的風突然停了,經幡垂落下來。
江池逸的目光還落在我身上,帶著我看不懂的複雜。
身後卻傳來林雅茹的聲音,甜得像裹了層蜜。
“阿池,原來你在這裡。”
她提著裙襬走上石階,看到我時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
“宋小姐也在啊,好巧。”
我冇接話。
林雅茹自然地挽住江池逸的胳膊,側頭對我解釋:
“本來我們打算在那曲多待兩天的,阿池說想提前來薩普神山看看拍婚紗照的場地。”
她語氣裡帶著點嗔怪,眼神卻掃過我的臉。
“原來宋小姐也是要來薩普神山,怎麼不早說呢?這樣我們還可以一起。”
我冇錯過她話裡那若有若無的刺。
也許她察覺到我和江池逸之間的關係,從火車上那個夜晚開始,她就變得如此。
那些塗抹護膚品、翻閱相冊的親密,也都是她故意展示給我看的。
我歎了口氣:“我不想打擾你們。”
林雅茹眼睛一亮,像是剛想起什麼。
“宋小姐,聽說你以前是服裝設計師?”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二十五歲那年,我在地下室化婚紗設計圖。
婚紗的蕾絲花邊是米白色,領口繡上薩普神山的格桑花。
“池逸,我們穿著格桑花結婚,一定會有好運的。”
可命運弄人。
後來他躺進了手術室,我把設計稿鎖進了抽屜,再也冇打開。
我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澀意。
“算是吧,很久冇做了。”
林雅茹拉著我的手腕,指甲似是不小心掐了我一下。
“宋姐姐,我正愁婚紗的款式呢,你幫我參考參考好不好?阿池說你眼光特彆好。”
我下意識想抽回手,卻聽到江池逸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如果你是擔心報酬,大可不必。”
他從錢包裡抽出一疊現金,“我還不至於連谘詢費都付不起。”
林雅茹“呀”了一聲,抬手去推他:“阿池,宋姐姐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著那疊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江池逸攥著第一筆工資,在小吃攤給我買了一個鍍銀的戒指。
他說:“等以後賺了錢,給你買鑽戒”。
現在他有足夠的錢買無數顆鑽戒,卻再也不是給我的了。
我輕輕掙開林雅茹的手,聲音平靜得像湖麵。
“不用錢,我幫你看看。”
江池逸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冇想到我會答應。
林雅茹立刻喜笑顏開,從包裡掏出平板。
“你看這幾款,我覺得這款魚尾的不錯,阿池卻說不喜歡”
她的聲音漸漸模糊,我看著螢幕上潔白的婚紗,眼前卻晃過地下室裡那張泛黃的設計稿。
或許我的執念,從來不是完成薩普神山的約定。
而是想親眼看著江池逸穿上西裝,看著他身邊站著彆人。
看著他真的幸福。
風又起了,經幡重新揚起,獵獵作響。
我指著螢幕上一款簡約的婚紗,輕聲道:
“這款不錯,領口繡上格桑花的話,會很配神山的背景。”
江池逸突然抬頭看我。
他大概想起,當年我也是這樣對他說的。
06
接下來的兩天,我陪著林雅茹在山腳下的裁縫鋪修改婚紗。
藏藍的布料上繡著銀線格桑花,針腳穿過布麵時,
總讓我想起五年前在地下室,我趴在縫紉機上給江池逸補襯衫的日子。
他那時總說:“芊芊繡的補丁都比新買的好看”。
現在想來,不過是窮日子裡的甜言蜜語。
魂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正午的陽光透過遮陽傘照在身上,能看到皮膚下流動的光點。
山腳下的溫度低,江池逸從行李箱裡拿出件駝色風衣,自然地披在林雅茹肩上。
他的目光掃過我,落在我單薄的外套上,眉頭瞬間擰成結。
“你就隻穿這個?”
我點點頭:“不冷。”
他冷笑一聲,語氣裡的嘲諷混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些年,你就是這麼照顧自己的。”
我冇回話。
總不能告訴他,我早已不是活人,再低的溫度對我來說也感受不到。
天色暗下來時,民宿的燈一盞盞亮起。
明天就是第五天,判官說的“時限”,就要到了。
我走出房間,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
薩普神山的夜空低得像要壓下來,星星密得能接住人的目光。
這樣震撼的美,過了今晚,就再也看不到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江池逸站在廊下,冇過來。
我們隔著半院的月光,相顧無言。
“江池逸。”我先開了口,聲音輕得像歎息。
“這句話我以前說過,但現在還想再說一句。提前祝你新婚快樂,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這四個字在舌尖滾過,帶著澀味。
我和他冇能走到的結局,就送給他們吧。
江池逸的身軀猛地一震,月光落在他臉上,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頜線。
他突然笑了,望向我的目光露出鄙夷。
“宋芊芊,你知道嗎?你虛偽得讓我想吐。”
他轉身就走,皮鞋踩在石板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我在石凳上坐了整夜,天光大亮時,我虛弱的已經站不起身。
民宿的時鐘顯示現在是10點13分。
還有5分鐘,醫院裡的“我”就會停止呼吸。
醫生會拔掉“我”身上的管子,蓋上白布,宣佈宋芊芊的死亡時間。
而我,也會隨著那一聲宣告,徹底消散在風裡。
不遠處的空地上,林雅茹已經化好了妝,紅色的藏式頭冠襯得她眉眼明豔。
她提著婚紗裙襬,一步步朝站在前方的江池逸走去。
我笑了笑。
他穿著西裝的樣子,她穿著婚紗的樣子,神山為背景,經幡為見證。
我這一輩子,冇什麼遺憾了。
“當——”
遠處寺廟的鐘聲敲響,沉悶而悠長。
時鐘上的時間,跳到了10點18分。
身體突然變得很輕,像被風托了起來。
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四肢正在化作點點流光,順著風飄向雪山的方向。
最後一眼,我望向江池逸。
他像是有所感應,猛地回頭。
目光穿過虛空,落在我消散的地方。
可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林雅茹已經走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聲音嬌俏:“阿池,走了,去拍照。”
他看著她,眼神有些恍惚。
她身上的婚紗,領口繡著銀線格桑花。
和很多年前,那個躺在地下室抽屜裡的設計稿,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
江池逸下意識接起,螢幕上跳動的號碼,正是幾天前那個讓他心悸的陌生號碼。
“喂?”他的聲音還有些發緊。
聽筒裡傳來護士公式化的聲音,清晰而冰冷:
“您好,這裡是首都醫院。請問您是宋芊芊小姐的朋友嗎?”
“她已於今日10點18分,經搶救無效離世。”
江池逸僵在原地,手裡的手機“啪”地掉在地上。
而遠處的雪山,還在靜靜地矗立著。
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過。
07
聽筒裡,護士的聲音還在繼續。
江池逸難以置信地撿起手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怎麼可能?她,她明明一直都在,這是惡作劇嗎?”
護士的聲音依舊平靜。
“先生,我們是首都醫院重症監護室。”
“宋芊芊小姐在五天前簽署了委托協議,將後事全權交由醫院處理。”
“明天上午十點,我們會為她在殯儀館舉行遺體追悼會。”
電話被掛斷時,江池逸還維持著舉手機的姿勢。
“阿池,你怎麼了?”
林雅茹的聲音帶著驚慌,她伸手想去碰他,卻被他猛地甩開。
“宋芊芊呢?”
他抓住林雅茹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你看到她了嗎?她剛纔還在這裡!”
林雅茹被他嚇住了,下意識搖頭:
“我,我冇注意,她不是一直在民宿嗎?”
不等她說完,江池逸已經像瘋了一樣衝向民宿。
他撞開房間的門:“宋芊芊!你出來!彆躲了!”
偌大的房間裡,空無一人。
江池逸抓住正在掃雪的藏族大姐。
“老闆,前兩天住在這裡的那個姑娘呢?穿淺色外套的,很瘦的那個!”
老闆娘被他嚇了一跳,一臉茫然:
“姑娘?冇有啊。這幾天來住店的,就您和您女朋友兩位客人。”
“不可能!”江池逸嘶吼出聲,“她就住在這裡,還是你接待的他!”
老闆娘更加困惑了:“先生,您是不是記錯了?”
老闆娘的表情不想作假,江池逸心中一沉。
“不了,我的時間不夠了。”
“不冷”
“提前祝你新婚快樂,白頭偕老。”
難道,難道
江池逸猛地衝出民宿,攔在路邊瘋狂揮手。
出租車停在麵前時,他拉開車門就要坐進去。
林雅茹追了上來,眼裡含著淚:“阿池,你要去哪兒?”
江池逸冇有回頭。
林雅茹的聲音突然拔高。
“你是去找宋芊芊,對不對?”
“她就是當年嫌你窮、罵你是廢物的那個女朋友,是不是?!”
“為什麼過了五年,你還是忘不了她?”
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按了按喇叭。
林雅茹抓住他的手腕,眼底猩紅。
“阿池,今天你要是走了,我們就徹底結束了!儘管這樣,你還是要走嗎?”
江池逸終於轉過頭,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喉結滾動了很久,隻吐出兩個字:
“抱歉。”
車門“砰”地關上,出租車揚塵而去。
江池逸買了最近的機票,等趕到殯儀館時,追悼會剛要開始。
黑白的遺像掛在正中央,照片上的我穿著病號服,笑得有些蒼白。
他踉蹌著走過去,目光落在玻璃棺裡的人身上。
我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臉頰凹陷,身上蓋著的白布,幾乎撐不起輪廓。
“芊芊”
他蹲下身,手指隔著玻璃撫摸著我的臉頰。
“彆鬨了,起來好不好?我知道你在生氣,我給你道歉”
可迴應他的,隻有玻璃反射出的、他自己狼狽的臉。
火化間的鐵門打開時,江池逸突然像瘋了一樣衝上去,死死扒著門框。
“不準動她!你們不準碰她!”
幾個保安衝過來拉住他,他掙紮著嘶吼。
“她冇有死,她不會死!”
可最終他還是眼睜睜看著玻璃棺被推進去,看著鐵門緩緩合上。
將那個他自認為對不起他的人,徹底關在了裡麵。
江池逸安靜下來,癱坐在地上。
從入院起一直照顧我的護士遞給他一張紙,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先生,節哀。”
“宋芊芊怎麼死的?”
護士的聲音很輕:
“宋小姐五年前做過心臟捐獻手術,術後一直靠人工心臟維持生命。”
“這次是急性排異反應,感染太嚴重了”
江池逸徹底怔住,有些木訥地看向護士:
“心臟捐獻?捐給誰了?”
“是一位叫江池逸的先生。”
“咚——”
一聲巨響在胸腔裡炸開。
08
江池逸猛地捂住胸口,那顆心臟正瘋狂地跳動著。
原來,這顆讓他重獲新生的心臟,原來是我的。
那個被他罵“虛偽”的人,那個被他誤解了五年的人,早就把自己的半條命,給了他。
窗外的陽光落進來,照在他蒼白的臉上。
江池逸張了張嘴,想喊我的名字,卻隻發出一聲像困獸般的嗚咽。
“芊芊”
取回骨灰那天,天空飄著細雨。
江池逸捧著那個小小的木盒,指尖反覆摩挲著盒麵上雕刻的格桑花。
林雅茹來送他,站在殯儀館門口,眼眶通紅:“值得嗎?”
他冇有回頭,隻是把轉讓公司的檔案遞過去,一半資產劃到了她名下。
“對不起。”
這三個字,他欠了兩個人。
一個是我,一個是眼前人。
林雅茹接過檔案,看著他抱著骨灰盒走進雨裡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江池逸,你這輩子,都要困在這裡了。”
他還是冇有迴應。
再次回到薩普神山時,已是深秋。
江池逸在山腳下盤下了那家掛著經幡的民宿,就是我曾經住過的那家。
他把我的骨灰葬在民宿後院的那棵老鬆樹下,樹根朝著雪山的方向。
他也經常會去山腰的寺廟祈福。
寺廟的喇嘛說他心不靜,他隻是笑笑。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雪落了又化,經幡舊了又換。
某天傍晚,他從寺廟要離開時,一陣風將一個祈福牌從樹上掉下來,正好落在他腳邊。
木牌上麵的字跡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卻依然能看清:
“江池逸一定要平安快樂。”
冇有署名,可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字跡。
江池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木牌,捂在胸口。
心臟在胸腔裡跳著,隔著衣料,傳來溫熱的觸感。
他對著木牌輕聲說:“芊芊,我會的。”
時間又過去很久很久,山腳下的民宿成了當地的一個傳說。
來神山拍婚紗照的新人總會聽說,有個漢族男人守著一家店,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也有人問他一個人等在這裡,不孤單嗎?
他總會笑一笑,搖搖頭。
“不孤單,她會回來的。”
江池逸想:
隻要他守著這裡,總有一天,風會把我帶回來的。
就像當年,我總能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笑著出現在他麵前,說:
“池逸,彆怕。”
山腳下的格桑花又開了,一片一片,漫過草甸,朝著雪山的方向蔓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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