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得春風度玉關 第13章 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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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走廊,楊柳將大叔送的那筐葡萄和自己買的一大堆乾果特產,不由分說地全都塞到了萊昂手裡。塑料袋的提手緊緊勒在他修長的手指上。
“這些,”她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似笑非笑的調侃,“都是天然晾曬的,吃起來應該不會觸發你那神秘的‘個人原因’。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勇敢嘗試一下。”
她頓了頓,臉上浮現出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神色:“不過友情提示,甜度爆表,注意適量,當心血糖。”
就在萊昂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楊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幾個在同一個攤位買的、各式各樣葡萄造型的軟陶冰箱貼,在他眼前晃了晃。
“說起來,藝術家的審美果然與眾不同。”她拿起自己那個在火焰山買的、工業化生產的金屬冰箱貼對比了一下,“這種手工捏的,確實比我那個冷冰冰的有趣多了。謝啦!”
說完,不等萊昂反應,她便利落地轉身,刷卡開門,閃進了自己的房間。
“砰”的關門聲在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
楊柳幾乎立刻就將眼睛貼在了貓眼上,屏息觀察。
門外的萊昂,似乎輕輕歎了口氣。
他將幾隻沉甸甸的塑料袋都歸攏到一隻手上,另一隻手卻握著某個小東西。
她看不清那個東西的形狀輪廓,看大小,倒像是他自己挑的那個冰箱貼。
他低著頭,凝視著掌心那方寸之物,在原地愣了幾秒鐘,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近乎苦笑的無奈神情,隨即聳了聳肩,像是放棄了某種思考,將那東西塞進了褲袋,這才轉身開門進了房間。
和前一天一樣,房間裡再也冇有傳出任何值得注意的動靜。
楊柳結結實實當了一整天全勤導遊加司機,口乾舌燥,精疲力竭。
即便如此,她還是強撐著精神又監聽了好一會兒,直到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才最終像耗儘電池的玩偶般,癱倒在了床上。
翌日清晨,交河故城。
當車子停穩,邁步而出時,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的楊柳,也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那座龐大的的千年古城,在戈壁晨曦中展現出它如同巨大戰艦般的蒼涼輪廓,連空氣彷彿都在沉甸甸的曆史中凝固了。
古城腳下是深達三十米的天然河穀,整座城市就這樣孤懸於兩岸崖壁之上,彷彿一個沉默的軍事堡壘。
那不是尋常意義上建於大地之上的城市遺蹟,而是一座從巨大台地中被生生“掏”出來的黃土雕塑。
“我們腳下這條小路,兩千年前可能就是絲綢之路的主乾道。”楊柳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彷彿怕驚擾了沉睡的曆史。她引著萊昂走向懸崖邊緣,下方,是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街巷、院落的殘垣,如同一個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風乾的城市解剖標本。
“你看那裡,”她指著遠處一片相對規整、牆體厚實的區域,“那應該是官署區,城市的‘大腦’。旁邊那片密集的、小隔間似的廢墟,是民居和作坊。你能想象嗎?工匠在這裡打造銀器,商隊卸下駝背上的香料和絲綢……”
萊昂沉默著,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這片死寂的廢墟,彷彿能穿透時光,看到當年的車水馬龍。
他們沿著步道向下,深入這座“懸浮”的城市。
“最神奇的是它的建造方式,”楊柳一邊走,一邊解釋,語氣中帶著讚歎,“這裡所有的房子,都不是用一塊塊磚石壘起來的,而是直接從這片高大的原生土台上,向下‘挖’出來的。先劃定街道,留出牆壁,再把中間多餘的土挖掉,形成房間。所以古人說‘挖地造屋’,這裡的每一麵牆,都是從大地母親的身體裡生長出來的。”
她帶著萊昂穿過一條狹窄得如同峽穀般的巷道,陽光隻能從頂端漏下幾縷。
“這樣的街道,本身就是天然的防禦工事,易守難攻。而且你看這佈局,東西主乾道,南北次乾道,將城市分成不同的功能區,官署、民居、寺廟,各居其位,條理分明,這在兩千多年前,是多麼了不起的城市規劃。”
在一處儲存尚好的院落前,她停下腳步,指著院中一個方正的凹陷:“看,這是當年的水井。交河的先民利用一種獨特的‘減壓井’技術,將深達幾十米的地下水引上來。是不是很聰明?有了這寶貴的水源,才能支撐起這座絲路咽喉的繁華。”
他們最終來到一處規模宏大的廢墟前,儘管佛像早已無存,但那厚重的牆壁、中心塔柱的基座,依然昭示著這裡曾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
“這裡,曾經充斥著梵音的佛經和中文的讀書聲。”楊柳輕聲說,隨即話鋒微轉,帶著一絲複雜的意味,“但除此之外更奇妙的是,考古學家在這裡,不僅發現了佛寺,還找到了景教的教堂遺蹟,以及後來的伊斯蘭教墓葬。”
她回頭看向萊昂,目光清亮:“你看,這座石頭與黃土寫就的曆史書,一頁頁翻過去,上麵記錄的不僅僅是戰爭與權力,更有佛教、景教、伊斯蘭教……它們曾在這片土地上,按照時間的順序,依次登場,甚至有過短暫的共存。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文明交彙,曆史層疊的證據。不是嗎?”
萊昂凝視著那巨大的佛寺遺址,又抬眼望向這片在湛藍天空下顯得無比蒼涼與壯闊的廢墟全景。
他端起相機。
這一次,他拍攝的不僅僅是建築的細節,更像是試圖捕捉那流淌在斷壁殘垣間的、沉重而複雜的曆史氣息。
楊柳悄悄湊近,瞥見他相機顯示屏上的畫麵。
或是巨大城牆夯土層層疊疊、如同史書頁腳的特寫,每一道風雨侵蝕的痕跡都清晰無比。
或是廣角鏡頭下,整座故城的骨架與遠處天山博格達峰的雪線構成的永恒對話。
她注意到,他的構圖精妙地避開了零星的其他遊客,畫麵裡隻有遼闊的天地、無垠的時間和蒼涼的古城本身,純粹得令人心驚。
她有些放心下來。
至少他的鏡頭好像依舊在迴避著“人”這個主題,這些構圖精準帶著曆史滄桑的照片是這樣壯美,冇有人隻有景,應該不會被用作其他目的。
於此同時,她心中又湧起新的好奇。
他這種近乎偏執的純粹,究竟源於什麼?
有著在她這個愛好者看來如此臻於化境隨手拈來的攝影技術,竟然還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專業的攝影師嗎?
從故城出來,楊柳正盤算著如何繼續前往烏魯木齊的行程,目光無意間掃到地圖,發現蘇公塔就在附近。
在吐魯番的旅行攻略裡,這裡算不上熱門,又涉及萊昂並不感興趣的宗教內容,但為了拖延時間,此刻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心一橫,直接臨時改變了行程。
“帶你去看看新疆現存最大的古塔,”她拉開車門,對萊昂宣佈,“純磚砌的,上麵的花紋非常精美,是維吾爾族建築藝術的傑作。”她儘量將介紹集中在藝術層麵。
當那座渾圓、高聳的赭黃色磚塔出現在眼前時,萊昂果然抬頭凝視了許久。
塔身繁複精美的磚雕花紋,圖案層次清晰、重複交替、富有強烈的韻律感和裝飾性。
菱形格、水波紋、四瓣花……隨著光影流動,這些凹凸起伏的圖案彷彿在塔身上緩緩呼吸。
不僅是為了美觀,還起到了塔身自然通風的作用,防止風沙侵蝕內部結構,設計非常科學。
“這座塔,還有一個名字叫額敏塔,”楊柳站在塔下,斟酌著詞句,“是清朝時,當地的吐魯番郡王額敏和卓,為了表達對朝廷的感激和忠誠而修建的。他一生堅定地維護國家統一,並在平定準噶爾叛亂等重大事件中立下功勳,因此獲得了中央政府的冊封。”
蘇公塔與旁邊一座可容納千人禮拜的清真寺是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
令楊柳意外的是,原本對宗教場所似乎不太感興趣的萊昂,這次卻主動邁步走進了清真寺。
他在空曠、肅穆的大殿內沉默地走了一圈,目光敏銳地掃過支撐穹頂的巨型榫卯梁柱和牆壁上樸素的伊斯蘭紋樣小窗,最終定格在從天井落下沉澱於經毯之上的光暈裡,臉上冇有什麼表情,彷彿隻是在驗證某個久存於心的猜想。
片刻後,他又默默地退了出來,表情平靜,像是內心的疑問得到了無聲的證實。
參觀完蘇公塔,楊柳的手指在手機地圖上逡巡。
實在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藉口停留了,楊柳內心有些焦躁,卻也隻好悻悻地決定出發前往烏魯木齊。
車子駛向高速入口,城市的輪廓漸漸被甩在身後。就在距離高速入口還有幾公裡的一段相對荒僻的路邊,楊柳遠遠看見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揹著巨大行囊的旅行者,站在烈日下,朝著車輛駛來的方向,鍥而不捨地伸著手,拇指向上。
這是一個歐美常用的搭車手勢。
“有人想搭車。”楊柳放緩了車速,看向萊昂。
萊昂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個孤獨的揹包客身上,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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