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頭 第3章 三分靠技術,七分靠蠻力
三分靠技術,七分靠蠻力
行業裡關於骨科醫生流傳著一句俏皮話——骨科人三分靠技術,七分靠蠻力。
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把床頭那一片牆照得發亮。
溫倪把輪椅停在病床邊,伸手試圖把自己放到床上,費了點力,最後輕哼一聲,乾脆用另一隻腳將輪椅向後蹬了半步,整個身體傾過去。
門在此時被人直接推開,“你怎麼不等我,我很快就好了。”沈川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護士剛遞給他的病人資料。
溫倪已經從輪椅上挪到了床邊,坐得有些側,正翻著自己的手機,聽到聲音頭也沒擡,“我這另一隻腿不是還能動嘛,醫生說了不嚴重。”
“還能動也彆逞強,你這性子真是……”沈川走進來,把檔案放在床頭櫃上,又湊過去扶她坐到床上。他的動作看上去很自然,很貼心,卻被溫倪輕輕撥開。
“沈川,我又不是孩子。”
沈川頓住,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卻還是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是孩子,但你現在住院了,而且還要手術,我是你老公,照顧你是應該的?”
好一個應該,法律上是這樣的,或許這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吧。溫倪垂眼,淡聲糾正:“我們已經離婚了。”
“準確的說,是離婚冷靜期,我還在承擔照顧你的責任,我還是你的緊急聯係人。”
溫倪沒有回答,視線已經轉向窗外。她不想解釋,也不想爭吵。她看著他,眼神沒有情緒,“本來不想打擾你的,醫生非得叫家屬。你知道的,我不想跟我媽說,她也不會來的。”
他語塞,嘴唇動了動,空氣凝住,像是一塊沒有被揭開的膏藥,黏稠得令人喘不過氣。“倪倪,那我……我請幾天假在這陪你手術做完吧,好嗎?”
溫倪聽到“倪倪”兩個字時,眼神明顯動了一下。“沒事兒,你就今天在這兒吧,不用請假了,本來就麻煩你來,明天茂茂就來陪我了,溫儷也可以來。對了!你彆跟我媽說,我懶得解釋。……還有,彆叫我‘倪倪’了。”
沈川張了張嘴,還未說話,門外又響起一串腳步聲。護士探頭進來:“溫小姐,術前評估的醫生來了,可以進來嗎?”
溫倪點頭,護士才將門完全推開,隨後一名穿著綠色手術服的年輕麻醉師走進來,抱著一疊檔案和幾張評估表。“溫小姐您好,我姓姚,負責您的手術麻醉,可能會問一些病史和過敏反應,您這邊方便嗎?”
她點頭,語氣不疾不徐,“方便。”
褚知聿沒有來,但他的名字印在表格的右上角,溫倪掃了一眼,他是她的主治醫生。
姚醫生動作熟練地翻查資料,邊記邊問:“有藥物過敏史嗎?”
“沒有。”
“以往有沒有做過手術?”
“闌尾切除,大學時做的。”
“家族裡有心血管、糖尿病病史嗎?”
“母親有輕度高血壓。”
她一一作答,聲音平緩。前夫沈川這時候回來,站在一旁插不進去話倒像個局外人,尷尬地站在原地,好幾次想開口,最終還是閉上了嘴。他在場隻是起一個“家屬”或者“吉祥物”的作用,告訴大家溫倪是有家人的,僅此而已。
整個評估過程不算久,但細致而嚴謹。姚醫生交代術前禁食、禁水時間,以及告知她麻醉可能有的一些反應和副作用,又確認了一次便示意陪同“家屬”簽字。
溫倪點頭,但沒有多解釋。簽字結束後,男人終於再次開口:“倪……溫倪,手術的時候,我在你外麵等你,你放心,不要有什麼負擔。媽那邊你也放心,我不會說的。”
姚醫生說得再輕鬆,溫倪心裡也清楚,哪怕隻是一個“微創”手術,但終究是要動骨頭,要開口的地方,也不是簡單的小事。她知道恢複期裡會很難熬——但對她而言,比恢複更難的,還有彆的事。
等麻醉醫生離開後,她靠著床躺下,開始閉目養神。她從沒想過會在醫院裡,跟“一個高中同學”重逢。但對這個人她隻擁有模糊的記憶。
手術安排在午後三點。
下午一點,護士通知準備進手術區前的轉床流程。溫倪被推進日間手術區,病床隨著滾輪緩慢滑動,她擡頭盯著天花板上的燈光一盞一盞地向後倒退。雙手疊放在腹部,身體因為止痛藥的作用暫時輕鬆些,但眼神始終盯著天花板上那幾盞白光燈,試圖從那種平靜中抓住某種節奏。
“滴!”她的手機亮了,微信視窗上,助理小李的頭像上出現紅點。
【溫倪姐,收到你的請假申請了,我幫你辦理,您需要請多久?】
【先請一週。等我手術結束,你就幫我接些線上的心理問詢工作。最近幾天你先替我給之前的病人做下回訪吧?報告記得也抄送我一份。】
【對了,那之前跟您說的電視台邀請上節目的事,需要幫您回絕掉嗎?時間應該在下下週。】
【不用,到時候看我恢複情況,我儘快回複你。】
【收到,溫倪姐。那祝您手術順利!】
溫倪是不會讓自己停下來的,將工作填滿她的所有縫隙才會讓她感到滿足,彷彿那是她在生活裡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這份工作是她自己選擇的,就斷不會允許它出任何差錯。她放下手機揉了揉太陽xue,靠回病床。
很快,到了三點。她穿上手術服躺在手術台上,手腳冰冷,周圍人在做著術前準備。褚知聿走到她床邊,低下頭輕聲問:“準備好了嗎?”
“應該吧。”她聲音絲毫不怯。
“彆緊張。”他特意放緩語調,“手術過程大概三十分鐘,我是你的主刀醫生。”
她盯著他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問:“你做過很多次這樣的手術嗎?”
“很多。”他眼神平穩,“放心,我很有把握,不會留疤的,你就當是睡一覺吧,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溫倪忽然彎了彎嘴角,“你以前說話也這樣吧?”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屬於醫生獨特的話術,但此刻確實可以撫慰到她。
“以前?”他也笑了一下,“我以前不愛說話的。”
“嗯……”她像是低低地歎了口氣,“那你變了。”
“那你呢?”他也低頭看她,“你也變了嗎?”
她沒回答,隻是看了他幾秒,輕聲說:“我忘了我以前是怎麼樣的。”
他沒有再追問,隻是低聲說:“好了,開始手術吧。”
她輕輕點頭,緩慢閉上眼睛。麻醉前的最後準備開始,護士開始給她打上一針液體。暈眩感像潮水般湧來,溫倪嘴裡卻還喃喃自語:“一週,就一週的時間。”
身旁的監測儀器“滴——滴——”節奏加快,溫倪緩緩閉上眼睛,麻醉師對褚知聿點了點頭,示意完成麻醉。手術台慢慢升高,燈光變得熾烈。溫倪突然好睏,就睡一會吧,讓所有事情隔在手術室外。
不過,臨睡前好像看到了褚醫生,他穿著綠色手術衣,戴著帽子和口罩,隻露出一雙眼睛。是他的眼睛,這很好辨認,因為他有著一雙很會愛人的眼睛。
手術室內恒溫保持在二十三攝氏度,空氣冰冷乾燥,溫倪安靜地躺在手術台上,左腿被布巾嚴密遮蓋,裸露出的膝蓋一如既往地蒼白瘦削,醫助用碘伏和酒精反複擦拭消毒,並將她的左膝屈膝約20°,用腿架支撐起來讓其充分鬆弛。
褚知聿站在手術台一側,戴好手套後低頭校準著器械,餘光掃過她裸露在無影燈下的膝關節。手術正式開始,他先在溫倪髕外側與髕內側各做約5毫米小切口,分離軟組織後插入關節鏡,然後注入生理鹽水維持關節腔擴張。
他透過關節鏡影像檢查著半月板、交叉韌帶及軟骨麵,隨手清除少量的血凝塊和軟骨碎屑,努力睜大眼睛確認著她骨折凹陷區的位置還有範圍。
醫院內部流傳一句話:骨科醫生三分靠技術,七分靠蠻力。其實隻是為了調侃骨科大夫的體力勞動強度,因為他們會比其他科室醫生多很多體力活,甚至有人戲稱“健身房的醫生80都是骨科或牙科醫生。”
這次手術不太一樣,不需要太多的體力活,卻需要極致的精細,褚知聿打起了120分的注意力。此刻溫倪已經因為麻醉而昏睡過去,褚知聿和她相反,他此刻格外的清醒。這在醫學倫理上當然無礙,他的專業、他的身份和他的理智都足夠篤定。
助理一邊給他擦著額頭的汗一邊問:“褚醫生……今天怎麼這麼多汗?”
他沒應聲,隻是輕輕偏了偏頭,繼續釘入最後一枚鎖定釘。對於區域性骨缺損,他從另一側約8毫米麵板穿刺置入生物可吸收骨填充棒,輕輕推進至凹陷區,恢複骨架支撐。複位滿意後,褚知聿才進入下一步。
他動作太專注,不帶有任何雜念,彷彿是在麵對一件無比珍貴、不可複製的瓷器,生怕她碎在自己手中。待到最後一步完成,他整個人才突然放鬆了一瞬,輕輕收了手。
內固定完成後,他再次插入關節鏡,確認無螺釘尾端侵入關節腔,骨麵複位平整,軟骨麵無新損傷才讓助手抽乾關節腔內液體,結束手術。
“手術結束。”他通知在場的醫助。望著溫倪膝蓋上的切口,他一刀一針縫合,嚴密、乾淨且幾乎不留痕跡。她還睡著,在麻醉中安靜垂落,唇色略顯蒼白。
盯著溫倪的臉看了幾秒,終究收回視線。走出手術室前,他低頭摘下手套,丟進垃圾桶。那雙手已經汗濕。
術後流程交接給護士後,褚知聿摘下口罩,走到手術間的緩衝通道。外麵走廊燈光略暗,和手術室裡強光直照的環境截然不同。他停了幾秒,彷彿在適應這驟然鬆弛下來的空氣。
那一刻,他沒能第一時間恢複成那個一貫冷靜、果斷的褚醫生。緩慢地呼了口氣,擡手揉了下額角。手心的汗已在摘手套時冷卻,貼著麵板有種鈍鈍的不舒服。
他站在角落裡安靜了幾秒,直到有護士從休息區路過,說:“褚醫生,病人已經推回病房了,也已經通知家屬了。”
他“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轉身去洗手、換衣服,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護士將溫倪送回病房,沈川已經在房內等候,她給沈川交代著注意事項:“病人一會就會醒。一週內避免有大的活動,如果病人不舒服可以把小腿稍微墊高15~20
。術後48小時避免傷口碰水,敷料1~2天換一次。剩下的醫生查房的時候會特彆交代。”
“謝謝你了護士。”
“對了,如果病人有發熱或者傷口疼痛記得找我們。手術很成功!放心吧。”
像是聽到有人在說話,溫倪閉著眼睛轉動了幾下乾澀的眼球,感受著左腿傳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