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頭 第30章 溫倪沒有她的羅密歐,但她也不是朱麗葉
溫倪沒有她的羅密歐,但她也不是朱麗葉
“褚神,一個人來的啊?”剛剛開啟賭注的男人立刻調侃她,“不是說你發了微信,她有可能來?”
“我隻是跟她提了,也沒答應說能來。”褚知聿倒也不惱,
“嘿,我就說嘛,你們也太想當然了。”那人搖著頭得意道,“看吧,我早說了,溫倪不會來的,剛才誰賭來的,給錢給錢!”
“行了行了,彆叨叨了,大家趕緊落座吧,我去催下菜。”高顯招呼著大家趕忙坐下。
二樓漸漸熱鬨起來。聊八卦、問孩子、談工作,十幾年過去,同學的樣子沒變多少,聲音卻都裹上了各自的生活軌跡。沒結婚的談車,結婚的談房,沒孩子的談工作,有孩子的談教育。
褚知聿夾了一口青筍,嘗不出什麼味,便放下筷子。他並沒有加入大家的主線對話,隻是偶爾點頭、附和。他坐的位置麵朝二樓的玻璃門,餘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時間,指標剛好指到七點過五分。
有人突然問他,“褚知聿,聽說你現在在積水潭醫院?”
“嗯,”他應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後不動聲色地敲了敲杯子邊緣,像是在計時。
也許她真的不會來。
“你們醫院骨科的號真的好難掛!你那兒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掛到?”
他剛要開口說話,忽然“吱呀”一聲,長桌儘頭那端的玻璃門被人推開。坐的離門比較近的人,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往門口望去,下意識以為是服務員,或者是找錯衛生間來到二樓的客人。
褚知聿也在第一時間擡起頭,目光穿越長長的桌子和人群,與門口那道身影撞上了。
他一眼就認出了她,直勾勾的眼神,沒有迴避。
溫倪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出現在門口,一身剪裁考究的米白色連衣裙輕易勾勒出身體曲線,她為這次聚會拿出了件壓箱底的衣服,還是當初為了紀念入職斥巨資購入的。她長發自然垂落,妝容淡淡的,神色清冷。似是沒有遲疑,目光沉靜地掃過屋內一圈人,最後落在視線的儘頭——褚知聿的身上。
溫倪站在門口那一瞬,像夜色裡一道白光,刺眼的讓人移不開視線。那一刻,二樓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那些坐著聊天,還調笑她不會來的同學,一時之間竟無人吱聲。
褚知聿嘴角輕輕翹起,終於鬆了一口氣。
溫倪走了進來,一步一步,神情平靜,雖然來得晚但一點看不出倉促。就像她高中任何一次那樣,從教室前門走到最後一排座位的位置,從容地走進風言風語裡,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那些目光她都感覺得到:驚訝的、探究的、尷尬的、八卦的。
她不給任何人對視的機會,除了褚知聿。他的眼神像是一枚指南針,在這間屋子,這片目光彙聚的中心,為她留出一個明確的方向。
從一整麵落地窗望出去,對麵流線型的ho塔樓反射出白藍色的霓虹,還有來來往往步履匆匆的人,整座城市就像是一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流淌的滿是涼意。
高顯率先反應過來,“哎喲,溫倪來了?這多久沒見了,快坐吧!”溫倪朝高顯點頭,嘴角還掛著禮貌的笑,“好久不見。”
高顯騰出個位置示意她過來,“來這邊,我旁邊還有位置。”
褚知聿看著她,並沒有開口。他並不急著讓她靠近,因為她能來,已經是她能做的最大程度的靠近。
溫倪沒有走向高顯,而是朝角落那邊看了一眼。兩人目光對上的那一刻,窗外的藍光不知何時悄然暈成了紫。
她徑直走到褚知聿旁邊的位置坐下,把包掛在椅子側麵。褚知聿的手還停在椅背上,兩人的手臂幾乎要碰上時,他輕輕把手收了回去。
很快,大家又恢複了熱聊。許冉冉越過幾個座位端著酒杯晃晃悠悠地湊到溫倪身旁,離她很近,壓低聲音問:“溫倪,你現在是在做心理諮詢嗎?我看你微博上有個小專欄,寫得特彆專業。”
“嗯,是。”她聞到許冉冉身上的一股酒氣,下意識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
許冉冉接著往下說,突然一本正經,“你那個綜藝節目我看了一期,這不是錄得挺好的嘛。怎麼網上說你後麵退出了,什麼原因啊?”許冉冉明顯在引導性提問,什麼原因她比誰研究的都清楚。
溫倪這才擡眼看她,神情平靜,“一切以節目組的通知為準。”
“嗬,你倒是大度。”許冉冉晃著酒杯笑著湊得更近些,聲音也壓得更低,俯身過去酒都快要灑出來幾滴,“不過,網上有些話……也不是全空xue來風吧?”
溫倪察覺到她的來意,沒有立刻接話。唇角輕勾了一下,語氣仍舊不溫不火,“冉冉,真好啊。你還和之前一模一樣,喜歡一些捕風捉影的東西。”
許冉冉表情突然嚴肅,將酒杯啪地一聲放在桌上,雙手交叉靠回椅背,“你什麼意思?”
“我有什麼意思呀……你不知道?”溫倪的指腹緩緩摩挲著水杯外壁凝結的水珠。
那種語氣、那些眼神,她太熟了,和高中時一模一樣。溫倪忽然想起了高三的那個冬日午後。
窗外陽光明晃晃地灑進來,教室裡的暖氣呼呼地響著,熱得讓人昏昏欲睡。班裡嘈雜,有人趴在桌上補覺,有人在走廊裡追逐打鬨,而她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上,眼前攤開著列印的劇本頁,上麵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話劇原版中英對照選段。
那是藝考前的衝刺階段,老師讓每個人自選一段台詞展示台詞感和情緒掌控力。她選了朱麗葉,並選了她最愛的那一段——第二幕第二場,朱麗葉站在陽台上,對著夜色傾訴愛意的獨白。她正在輕聲練著,聲音像風一樣貼著課桌流淌:
“哦,羅密歐,羅密歐!你為什麼是羅密歐?
否認你的父親,放棄你的姓氏;
或者,如果你不願意,那就對我發誓你愛我,我便不再是凱普萊特。”
因為太過專注,那種沉浸感讓她身上彷彿生出了一層隔絕他人的屏障,直到幾個刺耳的低笑聲將這層屏障戳破。
“你們可彆過去打擾到人家大明星練習台詞了!”
許冉冉的聲音像是揉捏糖紙發出的動靜一樣,令溫倪有些煩躁。她站在過道邊上,抱著胳膊從上往下看著她,一臉似笑非笑。她身旁還跟著兩個女生,眼神裡滿是輕蔑地打量著溫倪攤開的劇本。
“什麼大明星,人家可是藝術家,看的可是莎士比亞誒~哈哈哈!”另一個女生笑的花枝亂顫。
溫倪沒有理她們,隻把劇本往上擡了擡,目光繼續落在下一句台詞上,聲音卻比剛才清晰了一點,彷彿是專門說給那些人聽的:
“what’s
a
na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
would
sll
as
sweet”
“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芬芳如故。”
她的聲音裡有股冷靜的清冽,像鋒刃般輕輕劃破了那些女孩們的冷嘲熱諷。許冉冉“嘖”了一聲,轉身回了座位,似乎不屑再與她計較。
但那之後的幾天,關於“溫倪演戲演魔怔了”的流言像野草一樣,在教室、食堂、走廊蔓延開。
因為溫倪與眾不同的存在,她有著不算驚豔卻足夠好看的麵容,班級裡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許冉冉們”,對她藏著或明或暗的敵意,好像這樣才能緩解因為高考帶來的壓力,以嘲諷的方式換取那些許可憐的優越感。漸漸的,這些嘲笑化作了一麵無形的牆,隔絕她與同學們之間的距離。
甚至老師也樂於充當旁觀者,在沒有實質性傷害發生之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溫倪當然有跟母親提起這個事,但她卻說是因為溫倪太過敏感,小孩兒之間能惹多大事。讓她平常多和同學交流,不要像她爸那樣太過孤僻。
所以,那時溫倪處理問題的方式就是漠視它,可她的漠視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種不屑的挑釁,而使他們更加變本加厲。
於是,黑板上開始出現“豬麗葉”,板凳上開始出現粉筆灰,背後開始出現便利貼……漸漸的,這些細小、瑣碎的方式通過不斷疊加的方式,往她日常生活的縫隙裡塞滿了輕蔑和敵意。
沒有辱罵,沒有推搡,沒有接觸的冒犯算不算霸淩?溫倪在心裡衡量。不,她不願意承認,如果承認的話,是不是就坐實了她的孤立無援。他們想看她崩潰,想看她發火,想看她變得“像他們一樣”。所以她不會承認的。
溫倪從回憶裡抽離,低頭看著指尖濕潤的水跡,抽出一張紙來擦拭。
事隔經年,許冉冉再度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偽善笑容,便輕易的勾起她不願再記起的回憶。十七歲的小溫倪趴在桌子上看著《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本是一個多麼美好浪漫的愛情故事。可現在再想起它時,腦海裡卻充斥著他們扭曲的臉和譏諷的笑。
“我信你的話。
隻要你稱我為你的愛人,
我就接受新的洗禮,
從今以後不再叫羅密歐。”
這句話曾在她最孤單的時候,支撐著她走過無數個冷眼與輕蔑。現在才發覺,原來年少時的逃避並非真正的勇氣。
朱麗葉或許早已轉身離開了夜色中的陽台,羅密歐也許已經改名換姓。
可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她都沒有她的羅密歐,溫倪還是那個溫倪。
原來她從未逃離那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