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頭 第35章 天邊的橘紅晚霞就像是她的嘔吐物那般溫熱而酸腐
天邊的橘紅晚霞就像是她的嘔吐物那般溫熱而酸腐
診所內部和她想象的一樣安靜。隻有隱約可聞的空調風聲與紙頁翻動的聲音。牆麵是低飽和度的鬆石綠色,地板是磨砂橡木紋理,沿牆放著幾把靠椅和幾盆微皺的橡皮樹。
每一樣擺設都像是經曆過周湛精心篩選之後的。
“周老闆在二號諮詢室等您。他在最裡麵那間,請移步這邊。”
溫倪走進她說的那間諮詢室,她叩門兩下,裡麵傳來一聲低緩的“請進”。
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輕柔的香氣撲麵而來,是焚香混著柑橘類精油的味道。牆角有個香薰機,聲音細不可聞,隻安靜地吐著暖霧。她看到周湛正站在窗邊除錯一台便攜攝像頭。
“你來了。”他沒回頭便知來人是她,隻隨口說了一句。“坐吧。”他指了指對麵那張橢圓沙發。
桌上有壺冷泡茶,淺琥珀色,冰塊已經融化大半。
“喝點嗎?”周湛問。
“謝謝。”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是烏龍,帶點蜜香。
“周師兄,我還以為你會請一堆同行來開放日一起交流呢。”
“搞不起來啊,大家都太忙了。”他笑了,轉過身來,“隻是請了一些合得來的人,還有一直沒有見麵的老同學,藉此機會聚一聚。”
他指了指對麵的沙發,示意她坐下。帶著點興奮開始談起自己回國後創業的經曆,“……雖然創業初期難處很多,但是現在國內對中小型心理機構的支援,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
“政府層麵也有不少的政策傾斜,比如一些地方給了辦公場所的減免,還有人才引進的補貼。去年我們所在的區剛好申報了一個‘心理健康服務試點專案’,可以申請專項資金,隻要我們有麵向社羣的公益服務,就能抵扣部分運營成本。這也就是你昨天怎麼可以在社羣見到我。”
溫倪靜靜看著他,眼前的這個人,比記憶中更沉穩,也更柔軟了些。她輕聲開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師兄。”
周湛輕輕轉了轉手中的杯子,指節敲了兩下杯沿,明顯透著一絲遲疑。他看著她,忽然收了收語氣,“溫倪,我知道這樣說,有點唐突,也可能不太地道。”
她擡起頭,眼神平靜地望著他,算是應許他繼續說下去。
他輕輕歎了口氣,“但我還是想問問你,溫倪,有沒有考慮過,換個地方工作?”
“我知道你從畢業之後就一直在心橋,而且聽說他們待遇不錯,現在你應該也挺穩定吧。但我還是想自薦一下,萬一呢?……如果你有興趣,我這邊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當然了,薪資也是可以最大程度地商量。”
他頓了頓,語氣不再隻是試探,帶了些鄭重其事的誠意:
“你可以自己組建方向,帶團隊,挑選來訪者,也不用受kpi約束。我們現在在籌一個新專案,側重女性心理支援,後期還打算跟醫科大那邊一起合作。你如果願意來,我可以把這部分交給你主導。”
溫倪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沉默了一瞬,才淡淡問道:“師兄,這太突然了……你現在是缺人嗎?”
“剛畢業的學生吧,更傾向去大機構,圖的是體係完整、資深督導、案例積累。他們的安全感很強,哪怕拿得少一些,也覺得那是職業的‘正規路徑’。”
“而有經驗、有穩定個案資源的諮詢師,已經有了自己的節奏和客戶粘性,不太願意輕易跳槽,尤其是像我們這種創業型機構,雖然理念新、空間大,但對他們來說,風險太高了。”
他笑了一下,沒有迴避,語氣誠實得近乎坦白:“是的!我確實缺人,更缺信得過、做得穩,又能獨立帶方向的人。所以,你非常符合!”
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可能太過絕對了會把人嚇走,連忙補上一句:“當然,哪怕你拒絕了,我們還是朋友,我不會因為這個就勉強你或者給你穿小鞋什麼的,這點你放寬心。”
她低頭喝了一口水,杯子在唇邊停了片刻,像是在給自己一點緩衝的時間。再擡起頭時,她的神情依舊溫和,“謝謝你願意把這個機會給我,也願意這麼信任我。”
她沒有直接拒絕,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猶豫或動心。“師兄,聽上去,你在做一件挺有光景的事,我也相信你能把它做出來。”她頓了頓,視線落在他肩後那扇半敞的窗和立著的攝像頭上,風吹動窗簾,日光斑駁地灑進來。
“但我現在,可能還是更適合心橋這種體係。我在這裡開啟我的成長,豐富我的職業經曆。隨意我現在,習慣了這種模式,至少現在不太會考慮其他的工作選擇。”
“我能理解你想要找的是一個可以並肩的人。但我現在,連自己腳下的方向都還不太敢確定,迷茫的我可能還不適合成為你的創業夥伴。”
她說完,輕輕把杯子放回桌上,杯底碰到木麵的聲音清晰得像一聲落錘。
周湛沒有立刻說話。他看著她的神情,過了幾秒,他苦笑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他沒有再多說勸留的話,隻是收回目光,擡手替她續了半杯水。
“那就當我沒說。”他說這句話時,語氣還怪輕巧的。
溫倪喝了口他新倒的水,這時候的茶味已經被完全激發出來了。
溫倪走後,診所恢複了片刻安靜。空氣在他們之間短暫凝滯。幾秒後,周湛站起身,走到窗邊,把攝像頭關掉。
他站在窗邊沒動,窗簾被風吹起一點,陽光照進來,在他腳邊落下一道斜紋。又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像在思考又像在掂量什麼。
他知道她現在正處於某種防禦狀態:自我感完整,邊界清晰,情緒不過載。但越是這種狀態,越說明那道裂縫曾經真實存在過,說明她的一種戒備。
他反而更篤定了。
走出“重構”的時候,陽光彷彿比進來時更毒辣了些。
溫倪腳步一頓,站在台階下,仰頭看了幾秒天。那一片天空明晃晃地壓下來,刺眼,沉悶,無端讓人心慌。
她嚥了咽口水,胃裡卻翻騰起一股鈍鈍的惡意。
是剛才的茶太冷,還是因為中午的生魚片?或者是因為快要到來的例假?還沒有盤算明白,這全部的一切彷彿變成一股逆流,從她腹腔深處猛然翻湧上來。
她扶著一旁的電線杆,想穩住,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股惡心毫無預兆地衝了上來——
她彎下腰,喉嚨一緊,嘔吐就像決堤的水,毫不留情地從口中噴湧而出。
是苦的,酸的,混著胃液和冷茶殘渣,一股說不清的體溫和羞恥感混在一起,像腸胃和精神同時在一瀉千裡。
她吐得很用力,幾乎是跪在了地上,一隻手撐著膝蓋,一隻手死死抓著圍欄,額發黏在額頭,喉嚨發出乾澀的嗚咽。
過路的人紛紛側目,有人繞開她走,有人猶豫地看了幾眼,卻終究沒停下。
她聽見了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頭頂:“溫倪?怎麼是你!”
她還沒擡頭,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一雙乾淨的深棕色皮鞋停在她身邊。哦,不!現在已經不太乾淨了,汙穢物已經沾染了一部分。
下一秒,一隻溫熱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力度不重,卻讓她整個人微微一顫。
她擡起頭,臉色蒼白,嘴唇乾裂,眼角泛著紅。
“褚知聿……”她吐字含糊,像是勉強把名字擠出來。
他眉心一擰,蹲下來看她:“你怎麼了!怎麼在這裡。是不是中暑,還是腸胃不舒服?”
她沒力氣解釋,嗓子像被沙子刮過,隻能搖頭。
褚知聿沒再追問,脫下自己西裝外套,讓她係在腰間進行遮擋,因為裙子也不能倖免。然後快步從旁邊便利店拿了瓶礦泉水回來,擰開,遞給她。
“漱漱口吧,不然喉嚨會很難受。還想吐嗎?”
她接過,手指冰涼,低頭漱了幾口水,吐在一旁的排水溝裡。
她感覺眼眶有點漲,強烈的乾嘔讓她的眼淚不爭氣的噴湧而出,現在已經毫無氣力,隻是默默地靠著那根電線杆,一動不動地挨著,像一具從身體中抽去骨頭留下的空殼。
褚知聿沒急著扶她起身,隻是守在她旁邊,“我剛好在這附近談事,看到有人吐了說過來看一眼,沒想到是你。”
她還是低著頭,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像是在用這層遮蔽抵禦世界的窺探。這頭發真煩,溫倪心想,後麵找機會剪了它!
眼淚還沒乾,臉頰卻已經被夜風吹得發涼,嘴角一絲鹽味和苦澀混在一起,唇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沒說話,隻是又輕輕咳了幾下,像嗓子裡還掛著沒嚥下去的嘔意,身子跟著一點一點地顫。
褚知聿看著她,一時間也沒再出聲。他在等她慢慢恢複過來。然後俯下身,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遞到她麵前。
過了會兒,她像是終於能開口了,嗓音沙啞,露出一個虛弱又勉強的笑,“好巧,在這裡都能遇到。我應該是吃壞東西了……”
“去醫院吧,我打車。”說話間褚知聿便拿出手機開始打車。
“不用了,也可能也有點中暑,回去涼快一點喝點藿香正氣水就好了。我想回家。”
褚知聿看到眼前的女人狀態漸好,再次確認:“你確定嗎?彆逞強,真要不舒服,耽誤了反而麻煩。”
“真沒事兒,我確定自己可以。回家休整一下就好了!”
褚知聿沒說話,隻是收回手裡的手機,螢幕還停留在叫車頁麵。他點了取消,眼底卻沒完全放下那層擔心。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溫倪猶豫了一下,還是報了個小區名字。褚知聿把她輕輕拉起來,一隻手扶著她後背。她身上的力氣還沒完全回籠,但那種來自身體最底層的反抗感,已經在慢慢退散。
這時來了一輛計程車,他們先後坐上車後排。車廂裡開著空調,有淡淡的香樟味。溫倪靠在座椅上閉著眼,臉色白得發青,睫毛像壓彎的羽毛,在臉側投出一小塊不規則的陰影。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眼:“姑娘身體不舒服?”
褚知聿輕聲回:“嗯。有點中暑,師傅通下風吧,空調溫度有點低。”
“得嘞~還是做男朋友的細心啊!”
然後車內恢複了安靜,隻剩下輪胎碾過柏油路的低鳴。
駛進溫倪所住的小區時,暮色剛好徹底落下。天邊殘留的一抹橘紅,被重疊的雲層拖得漫長而模糊,像是酒後嘔吐時灑濺在地上的胃液,泛著一層說不清是溫熱還是酸腐的色調。
那顏色本該是傍晚的溫柔,但此刻看起來,溫倪覺得它就像是情緒殘渣,被夜色一點點吞沒。明亮時它刺眼,黯淡後它黏膩,像她剛剛在路邊吐出的東西那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