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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盛時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藤椅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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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午後,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院子裡灑下細碎的光斑。蟬鳴一陣高過一陣,像是為這溽暑演奏的無休止的背景音。林靜推開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木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幾乎凝固在時光裡的畫麵。父親林建國正坐在那張老舊的藤椅上,微閉著眼,手裡慢悠悠地搖著一把蒲扇,彷彿她還是那個背著書包放學歸來的小女孩。

“爸,我回來了。”林靜輕聲喚道,心裡卻泛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這次回來,是為了商量一件“大事”——母親去世三年後,兄妹幾個覺得父親年紀大了,獨自住在這棟有著四十多年房齡的老屋裡,實在不放心,一致決定接他去城裡輪流居住。而這棟老屋,也到了該處理的時候了。

父親睜開眼,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靜靜回來了,熱壞了吧?屋裡冰著西瓜,快去切了吃。”

沒有預想中的抵觸,父親的態度平靜得讓林靜心裡更沒了底。她放下行李,沒有先去吃西瓜,而是拉過一張小馬紮,坐在父親身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父親身下的那張藤椅上。

這張椅子,真是太老了。暗沉的黃色藤條,因為年深日久的摩擦,扶手和靠背處已經變得油亮光滑,甚至有些凹陷。幾處介麵已經有了鬆動的跡象,椅腿甚至因為常年的壓力而微微有些外八字。在林靜關於家的所有記憶裡,這張藤椅,似乎永遠占據著客廳那個最固定的角落。

“還記得這張椅子嗎?”父親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用蒲扇輕輕點了點藤椅的扶手,聲音裡帶著回憶的悠遠,“是你媽嫁過來那年,我親手打的。”

林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隻知道這張椅子年代久遠,卻不知它竟有這樣浪漫的來曆。

“那時候,窮啊。”父親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像綻開的菊花,“請不起木匠,我就自己琢磨。買了上好的青藤,泡水、晾乾、打磨……那時候手笨,被藤條劃破了好多口子。你媽就在旁邊,一邊埋怨我毛手毛腳,一邊小心翼翼地給我上藥。”

他的話語很輕,卻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林靜記憶的閘門。她忽然想起來了,是的,就是這張椅子。她記得自己三四歲時,像隻小貓一樣蜷在父親的懷裡,就在這張藤椅上,聽著他哼唱不成調的搖籃曲,鼻尖是陽光和藤條混合的乾燥氣味。藤椅的縫隙,還曾卡住過她掉落的乳牙。

再大一些,她會在夏夜像現在這樣,坐在小馬紮上,趴在藤椅的扶手上,聽父親講《西遊記》裡的故事。父親的蒲扇一下下搖著,既為自己,也為驅趕她身邊的蚊蟲。那咯吱咯吱的輕微聲響,是世界上最安心的催眠曲。

後來,她去外地讀大學,工作,結婚生子,回孃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每次回來,父親總是坐在這張藤椅上,母親則在一旁的沙發上織著毛衣。電視機裡放著他們也許並不真的愛看的節目,但那幅畫麵,就是“家”最標準的樣子。這藤椅,默默承載了從青絲到白發的重量,也見證了一個家庭從無到有、從喧囂到沉寂的全部曆程。

“這椅子……都破成這樣了,您還捨不得丟啊?”林靜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著那溫潤的藤條,彷彿能觸控到流逝的歲月。

“破了嗎?”父親低頭看了看,像看待一位老朋友,“我覺得挺好。你看,這裡,”他指著一處用細藤巧妙修補過的地方,“這是你小時候調皮,用剪刀戳破的,你媽氣得要打你,是我攔住了。我說,破了就補補,東西和人一樣,有點傷痕,纔是自個兒的故事。”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望向遠處,聲音更輕了:“這屋子裡,每一樣東西都有它的魂兒。你媽的氣息,你們兄妹幾個吵吵鬨鬨的聲音,都滲進這些老物件裡了。城裡的樓房是好,乾淨亮堂,可那裡麵,沒有咱們家的魂兒。”

林靜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她忽然明白了,他們兄妹幾個所謂的“為父親好”,是多麼自以為是。他們想給父親的,是一個方便、舒適、現代化的“居所”;而父親堅守的,是一個充滿了回憶與情感的“家園”。這棟老屋,這張藤椅,是父親與過往歲月、與母親唯一的、也是最堅實的聯結。搬離這裡,無異於將他生命之樹的根莖強行斬斷。

那一刻,她做出了決定。

她沒有再提搬去城裡的事,也沒有再提處理老屋的話。第二天,她挽起袖子,開始徹底地打掃老屋。她擦拭著每一件舊傢俱,清理著母親生前種花的陽台,彷彿不是在告彆,而是在迎接一場久彆的重逢。她還特意請來了鎮上那位幾乎已經收山的老手藝人,請他幫忙將那張藤椅仔細地加固、修繕。

老匠人戴著老花鏡,工作了半天。完工後,他拍著結實的椅腿,對林靜說:“姑娘,放心,這椅子啊,用料實在,工藝是老的,再坐個二三十年,沒問題!”

林靜笑了。她知道,可以的。承載著如此厚重記憶的物件,自有它的風骨與韌性。

傍晚,兄妹幾個打來視訊電話,再次商量“正事”。林靜拿著手機,走到院子裡,將攝像頭對準了剛剛修繕一新的藤椅,以及坐在藤椅上,麵容安詳的父親。她緩緩地,將昨天父親關於藤椅的故事,以及她自己的感悟,娓娓道來。

視訊那頭,沉默了許久。最後,大哥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哽咽:“……是我們想得簡單了。那就……不搬了。以後,我們常回來。”

又一個週末,林靜帶著丈夫和六歲的兒子回來了。兒子一進院子,就新奇地衝向那張藤椅,手腳並用地想爬上去。林靜沒有阻止,隻是微笑著看著他。

父親樂嗬嗬地將小孫子抱上藤椅,自己坐在一邊,搖著蒲扇。孩子好奇地摸著光滑的藤條,問:“外公,這椅子好舊啊,為什麼我們還不扔掉它?”

父親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就像許多年前撫摸林靜一樣:“孩子,這不是一張普通的椅子。這裡麵,藏著外公和外婆的故事,藏著你媽媽小時候的樣子。你看,現在,也藏著你的樣子了。”

夕陽的餘暉將整個小院染成溫暖的橘紅色,光斑移動,落在了那張煥發新生的舊藤椅上。林靜站在門口,看著這一老一小,聽著那熟悉的、咯吱咯吱的輕微聲響,混合著孩子的笑語與父親的低語,內心被一種無比充盈的寧靜和溫暖包裹。

她終於懂得,家,從來不是一座冰冷的建築,甚至不完全是地理上的某個坐標。家,是記憶的交織,是情感的沉澱,是生命與生命之間溫柔的纏繞與守望。這張老藤椅,以及它所依存的這棟老屋,就是他們林家最具體而微的“根”。隻要根還在,無論枝葉蔓延到何方,家族的血脈與溫情,就能生生不息。

藤椅悠悠,時光彷彿在這裡慢下了腳步。它什麼都不說,卻道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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