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盛時分 第一百八十章 老屋角落裡的光
夏日的午後，陽光透過梧桐樹的枝葉，在老宅的水泥地上灑下斑駁晃動的光點。林薇提著行李箱，站在熟悉又略顯陌生的院門前，心裡五味雜陳。母親在電話裡語氣急切：“小薇，拆遷隊下個月就進場了，你趕緊回來，把奶奶留下的那些老物件清一清，有用的帶走，沒用的……就扔了吧。”
“扔了”這兩個字，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痛了林薇的心。這棟位於城郊的老屋，是奶奶一生的居所，也是林薇整個童年的城堡。如今，城市發展的觸角終於延伸至此，推土機的轟鳴聲彷彿已在耳邊隱隱作響。
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著木料、舊書和陽光味道的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將她包裹。時光彷彿在這裡凝固了。客廳的八仙桌依舊擺在那裡，桌角那塊被她的玩具車撞出的凹痕還在；牆上掛著的老式掛鐘，指標早已停擺，卻固執地停留在某個過去的時刻。
她的任務很明確：清理。從客廳開始，她翻找出許多蒙塵的物件——印著牡丹花的鐵皮暖水瓶、掉了瓷的搪瓷缸、一遝遝用麻繩捆好的舊報紙……這些在母親眼中是“廢品”的東西，在林薇眼裡，卻是一個個鮮活的故事。那個搪瓷缸，是爺爺當年在工廠被評為勞模的獎品；那遝報紙，記載著香港回歸那天的盛況，奶奶曾指著報紙對她說：“我們薇薇就是那年出生的。”
清理的過程緩慢而艱難，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鑰匙，輕易地開啟一扇通往過去的門。直到她走進奶奶生前最後居住的那間臥室。
臥室朝南，窗戶敞開著，微風拂動著素色的舊窗簾。房間整潔得彷彿主人隻是出門買菜去了。靠牆的老式梳妝台，是奶奶的嫁妝，鏡麵已有些昏黃，照出的人影帶著一層柔和的時光濾鏡。林薇記得，小時候她最愛趴在梳妝台邊，看奶奶用那把桃木梳子，一下一下，將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她拉開梳妝台的小抽屜，裡麵沒有金銀首飾，隻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痕跡：幾枚不再使用的老式發夾、一副老花鏡、一盒清涼油。在抽屜的最深處，她的手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開啟牛皮紙，裡麵是一個深紫色的絨布盒子。翻開盒蓋，她愣住了。裡麵並非她預想的什麼貴重物品，而是一遝厚厚的、已經泛黃的黑白與彩色照片，以及幾本邊緣磨損的筆記本。
她盤腿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就著窗外流瀉進來的陽光，翻開了最上麵的一本筆記本。那是奶奶的筆跡，清秀而有力。開頭寫著：“給小薇的日記，希望有一天，你能讀懂奶奶的世界。”
第一頁的日期，是她出生的那一天。“今天，我的小孫女來到了這個世界。她那麼小，那麼軟，像一隻溫暖的小貓。看著她，我覺得生命真是一個奇跡。我要為她記錄下這個世界的美好，等她長大了，講給她聽。”
林薇的心猛地一顫，眼眶瞬間濕潤了。她繼續往下翻。日記並非每日都記，而是斷斷續續，記錄著她成長中的點滴，以及奶奶對生活的觀察和感悟。“薇薇今天會走路了，搖搖晃晃的，像隻小鴨子，撲進了我的懷裡。”“院子裡的梔子花開了，真香。摘了一朵彆在薇薇的衣襟上，她笑得比花還甜。”“今天教薇薇認字，她學會了‘家’字。她說，有奶奶在的地方就是家。這孩子……”“隔壁的老李頭搬去和兒子住了，老房子空了。這巷子裡，熟悉的麵孔越來越少了。時代變得真快啊。”“薇薇要去省城上中學了，家裡要空落落了。給她做了最愛吃的糖醋排骨，看她吃得香，我心裡既高興又捨不得。”
一頁頁，一字字，沒有波瀾壯闊的敘事，隻有瑣碎日常裡流淌出的最深沉的愛與溫柔。林薇彷彿看到，在無數個她不在身邊的日夜，奶奶就坐在這梳妝台前，借著台燈的光，一字一句地將思念與牽掛，編織進這小小的筆記本裡。
照片更是記錄了她成長的每一個瞬間：百天時光著屁股趴在席子上的憨態、第一次戴上紅領巾的驕傲、小學畢業典禮上捧著獎狀的得意、離家上大學時在火車站與奶奶的合影……每一張照片背後，奶奶都用鋼筆仔細地標注了日期和簡短的話語。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是這樣被另一個人用全部的心血仔細嗬護、深情凝視著。這份愛，沉默而厚重，就藏在這老屋的角落裡，靜靜地等待了她這麼多年。
母親打來電話催促：“小薇，清理得怎麼樣了？沒用的東西就彆帶了，新家地方小。”林薇握著手裡的絨布盒子，語氣從未有過的堅定：“媽，有用的東西太多了，我都得帶走。它們不是舊物，是咱們的‘家’。”
她不再執著於判斷物品的“有用”與“無用”。她找來紙箱，將那個印著牡丹花的暖水瓶用軟布仔細包好，將爺爺的搪瓷缸、奶奶的桃木梳、那幾本承載著記憶的日記和照片，還有那架停了擺的掛鐘，一一裝箱。它們或許占據物理空間，但它們所承載的記憶、情感與家族的脈絡，是構建她精神家園的基石。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將老屋染得無比溫暖。林薇將最後一個紙箱搬上車的後備箱。她回頭望去，老屋在暮色中靜默著，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知道，不久之後，這裡將崛起新的高樓。但她也知道，家園從未真正消失。它不隻是一磚一瓦的建築，更是由愛、記憶與傳承共同編織的光。這光，藏在奶奶的日記裡，藏在泛黃的照片裡，藏在她被愛充盈的心裡。
車子發動，駛離了這條即將改變模樣的小巷。林薇透過後視鏡，看著老屋的輪廓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視野裡。但她並不感到悲傷，因為她正載著整個“家”，駛向新的未來。那份從老屋角落裡尋回的光，將永遠照亮她前行的路，溫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