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春 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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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
寧國啟聖十五年,寧陽,萬繁街。
“賣糖葫蘆勒,難吃不要錢誒!”
“官爺今兒有興致來咱這兒逛逛嗎,我們家新來的一批姑娘呀,包您滿意。”
“哪來的小乞丐,滾滾滾,彆在這擋我生意!”
“嘿,你聽說了嗎?最近那位又抓到了一個采花賊,兩個月前他抓到的那個偷錢的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應該下牢了吧,真是大快人心,不過咱還是少提,萬一被上麵的人知道就完了。”
“說的也是,可這孩子做的好事也不少,但遭點罪也很多啊。”
“是啊,可惜了,不說這個,前兩個月當上狀元的那個聽說成為了翰林院的修撰!”
“聽說祝狀元上月為賑災寫的詩傳遍了茶樓,連丞相大人都誇他寫得好!”
“對對對,我還聽說他特彆愛去留春樓,要不我們過去瞧瞧?”
“走走走!”
“……”
各種糕點的香氣交織在一起,時不時響起的吆喝聲、叫罵聲混雜其中。
精緻的馬車從街中央穿過,主人家的尊貴儘顯,兩側還有挑擔的農夫正在緩緩走著,牽著駱駝的商人賣力吆喝和憨態可掬的小孩子們打打鬨鬨。
這些連著周圍各式各樣的店鋪,融聚在一起,共同成就了這繁榮的都城——寧陽。
再過不久,便是當今聖上淳仁帝的壽辰了。這讓本就人群熙攘的寧陽變得更加熱鬨。
祝識歸今日剛發了月錢,眼下荷包正鼓著。作為今年的狀元郎,他被吏部尚書安排到了翰林院當修撰,現已上任了兩月,今天便是月末。
這位祝狀元步履輕快地走在這紛擾的街上,直直朝留春樓走去。
順便在路上隨手買了串糖葫蘆,遞給一個小孩。本不欲停留,隻因那小孩瞅著那糖葫蘆的神情實在是可憐兮兮,眼巴巴的。
腳步一頓,下意識掏荷包,就給她買了。
嗯,還順便糾正了一下小販的錯字,“糖葫蘆的胡得戴上草帽纔不會被曬化。”
小販撓頭笑笑,“謝謝你啊小夥子。”
祝識歸擺擺手,看小孩吃著挺香的樣子,難怪那商販有底氣的說出“難吃不要錢”那句話。
留春樓,寧陽最大的餐館。
因其名字深得他心,於是他經常來這裡吃飯,連店中的小二在短短兩月中都記住了他。
狀元郎一路上都掛著笑,如今卻笑不出來了——留春樓在寧陽算是個活招牌,在陛下壽辰的這種特殊時期,早已人滿為患,彆說吃飯,想進去都難。
連過了晌午都這麼多人嗎?!
他試著往前走了走,卻又被人潮擠了出來,手肘撞到了堅硬的酒罈,衣襬都蹭臟了不少,還有酒香菜香和汗味混在一起,鄰桌發出的劃拳聲,蓋過了說書人。
正當他想換個地兒時,有人早就眼尖認出了他。一傳十十傳百……
之後場麵就不受控製了。
“祝公子,我家閨女的八字看一下呀!”
“祝公子來留春樓這麼久了,作詩一首唄!我為您磨墨!”
“祝公子長得真俊~”
“祝公子快來給那些外地的瞧瞧!”
“祝公子……”
“……”
大傢夥兒一邊說笑,一邊朝兩邊撤出點空隙讓他進來。
盛情難卻,祝識歸笑著接下,實則腳都快要懸空,整個人被擠得扁扁的,被迫在樓下逗留了一會兒。
上二樓後,雖然冇有一樓擠,但也冇地方坐。
可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
於是祝識歸環顧了一圈,看到一張隻有個年輕人坐的桌子。他想了想,擡腳走去。
——
裴初晝在百無聊賴的等菜,他一手托腮撐在窗沿上吹風,另一隻隨意的搭在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擦著桌麵。坐姿也極其囂張,大馬金刀的,彰顯著他此時的不耐。
裴初晝正看著街對麵的糖葫蘆發呆呢,從窗邊看,那幾個紅彤彤的果子串成的玩意兒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樣子,好像叫糖葫蘆,外麵還裹了一層色澤誘人的糖漿,他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正胡思亂想著,冷不丁聽見了一道聲音,那聲音似清澈甘冽的潺潺細流,好聽得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緩緩地回過頭,映在他眼中的是一位俊朗的公子,眼睛亮亮的,還有對臥蠶,笑起來讓人感覺春風拂過耳旁。
祝識歸見他愣著冇說話,順著他的眼神往街上看去,就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站在那,難道想吃糖葫蘆?
見裴初晝回過神來,又耐心的問了他一遍能否共用一下飯桌。
這不是剛剛那位給小孩兒買糖葫蘆的人嗎,裴初晝微訝,隨後想想便同意了,反正他剛來寧陽,人生地不熟,有個人聊聊也好。
“萍水相逢亦是緣,不知仁兄貴姓?”祝識歸行了一揖,緩緩落座,對裴初晝問道。
“初來乍到,貴姓算不上,姓裴,裴初晝。”裴初晝睜開了因睏倦微眯的雙眼,他前不久才趕到寧陽,舟車勞頓,現在有點疲憊,帶著語氣都懶懶散散。
“來者即客,在下姓祝,祝識歸。”祝識歸輕聲說道。
兩人都覺得冇必要介紹的那麼詳細,畢竟就一頓飯的時間,點頭之交而已。
裴初晝看著他喝完一杯茶後,還是決定開口問道:“祝兄,你在這兒可曾見過一個穿著桃粉衣裳的老人家?打扮得跟個小姑娘似的那種,就,穿得十分得年輕,背影像個閨閣小姐。”他儘可能地形容得更形象一點,但好像失敗了。
祝識歸認真思考了一下,“抱歉,未曾見過,如果我見過,估計會印象深刻吧,她是你的親人嗎?”
“嗯,她是我奶奶。”裴初晝一開始也冇抱著尋到的希望,畢竟他奶奶神出鬼冇的,淨找些偏僻的地方找草藥,萬一這次來寧陽了呢?這不,已經兩個多月冇回家了,他急了纔出來找人。
能這麼容易就找到才奇怪。
春日午後的陽光總是溫柔的,還帶著一絲絲慵懶味兒,使得正聊天的兩人都放鬆了不少。
“這頓我請,裴兄彆客氣。”祝識歸自覺請客,“有什麼忌口嗎?”見裴初晝搖搖頭,他就點了幾樣特色菜。
這次菜很快就上齊了,裴初晝看著這上菜速度,心中突然發酸,指尖在桌麵輕叩兩下,為什麼他的等了這麼久!他自嘲地勾勾唇,強撐著自己端正的表情。
“祝大人這是哪裡話,我自然不會在乎。”裴初晝隻得無奈一笑,吩咐小二將自己的菜退掉。
見祝識歸投來疑惑的眼神,他解釋道:“樓下聲音太大,想不聽到都難,冇想到你這麼受歡迎。”
祝識歸瞭然般點了點頭,又看了看他,隨意聊聊,說:“裴兄不像是寧陽人,可是從外地來?”
他提出這樣的疑問很正常,畢竟裴初晝那樣高挺的鼻梁和立體的麵容看上去實在有點奇特。當然,奇特,在這裡並不是貶義,相反,因為他生著劍眉星眸桃花眼,長得那叫一個驚豔。
裴初晝不語,反而給他亮了亮腕間的銀鐲,那上麵刻著神秘而美麗的花紋,還有一個流蘇樣式的細鏈,小鈴鐺點綴其間。隨著他的動作,銀鈴發出細碎的聲響。
“裴兄是亟州人?”明明口氣是疑問句,但祝識歸說出來卻相當自信。
見裴初晝驚訝地一挑眉,他繼續說道:“我曾在《亟州特色》這本書中見過這種銀飾,不過樣式不及你佩戴的這個,今天竟有幸大飽眼福,開眼了。”
“嗯,我是苗族的,這種銀飾在我們那兒很常見,都是我們自己做的。”
“那裴兄這次來不僅是為了尋親吧?可要去祝壽?”
“對,不過壽辰那日我穿的衣裳,怕是祝兄見了都認不出,而且祝壽隻是順便而已,找我奶奶纔是頂要緊的。”見裴初晝不想多說的樣子,祝識歸也冇多問,疑惑在心中卻蔓延開來。
話說回來,早在先帝上位時便實行開明的民族政策,這些年少數民族早已遍及各地,不過這還是祝識歸第一次親眼見到如此特彆的飾品,屬實有點撼動他對少數民族的固有認知。
而且在他的印象中,苗族似乎比其他民族更低調些,隻能在耍雜技或藥店中才能看見苗人的身影,怎會有如此精細的技藝?
但現在祝識歸卻有點自我懷疑了,畢竟此人年紀輕輕,看著懶散,但舉手投足間卻有著上位者般的氣勢,實在不像是隻會耍……
祝識歸眨了眨眼,冇繼續想下去。
裴初晝托著下巴撐在桌麵上,懶懶的看著他發呆的樣子,眼含喜悅,連帶著身上的配飾跟著閃爍起來,“彆人都以為我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祝兄,有幸遇見你,太讓我感動了。”
畢竟他常年黑衣在身,又佩戴許多銀子打造出來的飾品。有的呈水滴狀,穿成一圈套腰上,有的會放在肩、手臂處,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璀璨奪目。特彆惹眼,讓人下意識認為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出來體驗平民生活,而不會去想這可能是哪個民族的傳統服飾。
“哦?那我還挺榮幸的啊。”祝識歸本就酷愛讀書,正好專業對口。不過他若是對這方麵的涉獵再多一點,也許就會發現那副銀鐲並非裴初晝口中說的那麼簡單。
過了會兒,小二也很上道的給祝識歸來了一壺遠山望,這是祝識歸很喜歡的茶,清香悠遠,冷冽回甘。
“祝大人不來點酒?”裴初晝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正欲給他倒一杯,問道。
“不了,我不太喜歡喝酒,比起酒,我更喜歡茶。”祝識歸付之一笑,“我酒量不太行,喝完容易頭疼。”
裴初晝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你身上這些銀飾會經常換嗎,要不要很多銀子?”祝識歸順便喝了口茶。
“不會經常換,而且大山裡有很多銀礦石,光是頭上戴的就要采一百多斤,經過鍛造以後就隻剩十幾斤,不過花冠太重了,除非在重要的場合,否則很少拿出來戴。至於身上的,冇認真記過。”裴初晝的語氣難掩自豪,連眉宇間都藏著得意。
“竟要這麼多,”祝識歸驚了,“難怪這麼精美華麗。”
“也還好,以後祝兄若想買銀飾,來亟州就是你的不二之選,而且這裡的人大多熱情好客,而且如果你去苗人的鋪子上買,隻要說自己認識苗族的朋友,就可以讓你少花錢。”裴初晝暗搓搓宣傳,也不知道是在宣傳自己的家鄉,還是在宣傳自己。
“好,若得閒暇,定當造訪,一覽銀飾風華。”
……
“原本想帶你參觀參觀寧陽,但鑒於我自己都還冇熟悉這裡的大街小巷……”
“無妨,以後總有機會。”
這頓飯吃的出奇和諧,出於基本的禮貌,祝識歸結完飯錢、客套的說了句“回見”就什麼也冇說了。
“好啊,我很期待。”臨走前,裴初晝對他狡黠一笑,竟應下的那句話,“謝祝兄招待,我對寧陽甚是歡喜,以後常聚。”
祝識歸看著他,笑意淡淡的暈開在眼尾,但他並冇有把這件事太過放在心上,畢竟……
自己還急著回去繼續整理書籍呢!
他快走回去,乾完手中的活後,原本想趕緊回去休息,但不知為何,他鬼迷心竅地留了下來,開始找關於亟州的書。
由於天色漸暗,他就找來了零星幾本。
當祝識歸看到銀花冠的製作過程時不禁瞪大了雙眼,首先就是裴初晝說的煉銀,然後就要設計花紋,一件銀花冠上的花紋就要八種之多!而且每種至少準備二三十個。
他一邊感歎著製作工藝繁複,一邊往下翻,慢慢的,他在這頁停留了很久。
“苗族先前是遷徙民族,把身上的錢財打製成銀飾,方便在戰火來臨時隨時可以離開……”祝識歸不自覺念道,“在他們眼裡銘刻這些花紋並非雕花,而是刻靈,銘刻圖騰,就可以恭請他們的祖先神靈,身著盛裝就意味著先靈附體,可以獲得庇佑。”
“刻靈嗎?還蠻有意思的。”祝識歸無聲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麵,突然他指尖微微一頓,緊接著,輕吸了一口氣。
“這些銀飾是他們有著信仰般的存在。”
讀完,祝識歸的心跳動的越來越快,彷彿與那些冷寂的橫豎撇捺產生內心深處的共鳴,就像一座巨大的石鐘被重重一敲,留下來的餘波仍縈繞在他的心頭,久久不散。
他肅然起敬。原來還有這麼多含義在這銀花冠裡麵啊,是自己才疏學淺了。
祝識歸又看到了那冠上的兩隻碩大的角,結果圖解裡寫著這是鳥羽和鳥的翅膀。
祝識歸:好吧,我以後爭取多方麵知識的涉獵。
“這寓意這飛翔,是對光明的嚮往。”
想到這裡,他突然有點好奇裴初晝的名字了,他還不確定裴初晝的字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兩個字,如果有緣,下次碰到就問問吧。祝識歸暗自決定。
他又回想到裴初晝談起這些銀飾的神采飛揚,似乎也能懂得一絲他的自豪與信仰。
不知看了多久,案上的蠟燭幾乎要燃燒殆儘,祝識歸收拾好桌麵,把燭火吹滅,慢慢悠悠地踱步回去。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長長的一條,似是挽留,但最終還是放了手,任由他消失在了路的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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