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偎城圓dE5B味麓 089
父與子
禦輦在入夜前回了甘泉宮,趙珩獨自走進內殿書房,從手邊成堆的奏摺最底下抽出了那本奏疏來。
他其實早已讀到了這本奏疏,卻隨手把它放回到最下邊,頗有幾分鎮壓住顏知這個念頭的意思。隻是,彆說小山高的奏摺壓不住顏知,就連至高無上的皇權也壓不住顏知。
顏知想離開他的念頭,就像爬藤植物,無論被怎樣拴住,怎樣折斷,它隻是固執的一次次抽出纖細的藤蔓,朝著有光的方向延伸,背離陰暗漆黑的角落。
開啟奏疏,字跡清雋,卻一筆一劃好像刀鋒,無多贅述,隻求致仕、回鄉。
透過筆跡,趙珩彷彿能看見那個人方纔在獵場中一去不回的背影。
顏知走得那樣決絕,正如過往十年,從不肯將他的溫暖分自己分毫,就連重陽日前那唯一一段溫存,也不過是他用來裹藏殺意的蜜糖。
如果不曾體會過那種繾綣,或許趙珩至今也聽不懂思南在說什麼。
獵心?有什麼必要?
隻有在對比過一張完美的白狐皮毛後,他才發覺,自己手中握住的,原來真的是最次等的皮毛,上麵刀槍劍戟、千瘡百孔,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
也許就像思南說的,他機關算儘,最終隻獵到一個次等的貨色。
最好的顏知,他從不曾得到,也許他早已經死在了當年的青麓書院,也許他還藏在殘舊的身體裡,等待著複蘇的一天。
隻是不論如何,他都不會屬於自己這種差勁的獵手。
如果真像思南所說,獵人要獵心,那自己究竟是何時錯過了獵心的機會?
還是說,有些事就是命中註定,不能強求。
可他想要!他就是放不了手!
朱筆被丟出老遠,筆尖在地上濺出一溜血珠子似的紅痕,翻滾著在屏風前停下。
趙珩兩眼發紅捶打了兩下玉案,壓抑在喉嚨裡的低吼聲像極了嗚咽。
那本奏疏卻連震動都不曾震一下,靜靜地躺在他陣陣發痛的雙拳中間。
此時此刻盤踞在他心頭的,是他從不曾有過的負麵感受,複雜得沒法用單一個詞來形容,隻是有憤怒,有痛苦,有壓抑,有不甘。讓他心焚如火,卻找不到地方發泄。
不過轉瞬之間,這點情緒也消失不見。
他的身體一直都有著過於優秀的自我調節能力,它太擅長四兩撥千斤,以至於自己都察覺不到那些被遮掩的情緒。
趙珩起身,茫然走出內殿書房,張禮見狀,急忙來為他披上披風。他目無旁視地來到殿外,甘泉宮是皇宮裡地勢最高、視野最好的地方,這也是他喜歡這個宮殿的理由。
他坐在丹陛前,看著遠處幾座宮殿發呆。
“陛下,石階上涼……”張禮從不曾見他如此,無比心酸地小聲道。
趙珩置若罔聞,隻是在默默地想,哪怕是這樣高的宮殿,他竟然也望不到宮牆外的顏府。
月光傾瀉下來,溫柔清輝一視同仁,照在了丹陛石上頭雕刻的盤龍之上,大概也已透過窗,照到了他朱筆批完的那本奏疏上了吧。
顏知回到涇陽縣會做些什麼呢?靠收田租過小日子麼?將來哪家的姑娘會嫁給他?他會有幾個孩子?
未來幾十年裡,他的心裡一定還會住進更多的人,總會有一天,他會徹底將“岑玉行”、將“趙珩”,都從心裡清掃出去吧。
可岑玉行和趙珩的將來該怎麼辦呢?他們硬擠顏知的心裡,將裡麵弄得亂七八糟才騰出一寸地界來,一心想要賴著不走。
顏知將他們趕出去後,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難道變回孤魂野鬼,重新在世間漫無目的的遊蕩,旁觀著那些從沒理解過的喜怒哀樂嗎。
不知靜坐多久,有顆小小的腦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薛王是張禮差人喊來的。趙珩在丹陛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說什麼都彷彿沒聽見,除了這位小殿下,張禮已想不到還有什麼人可以將聖上的魂給喊回來了。
“父皇。”孩子稚嫩的聲線說,“不要哭了。”
趙珩果然回神,低頭,抬手撫上帶著小冠的幼子顱頂,一下下的順著他的頭發絲。
“乖玨兒,父皇沒有。”
薛王搖頭,將腦袋往他懷裡貼,耳朵貼著他的前襟:“父皇這裡,不是從前的樣子了。”
他說:“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一樣。”
***
子時一刻,在院子裡煮茶的季立春終於等到了預料中的敲門聲。
開啟門,外頭的人兜帽加披風,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的,隻有那雙固執的眼睛露在外頭。
“……有這麼冷嗎?”季立春問。
“噓!”陸辰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了半天,躡手躡腳的走進門來,活像個第一次犯案的蹩腳的賊。
季立春在他進門後關上院門,“吱呀——”的一聲貫穿了夜深人靜的巷子,讓剛剛輕手輕腳進門的人聽上去像個笑話。
“你小聲些!”陸辰氣急敗壞。
“你正常點。”季立春不客氣道,“還有,你遲到了。”
他不過隨口一句的得理不饒人,陸辰卻當真了,解釋道:“抱歉。我怕被人跟著,多繞了幾圈。”
季立春覺得好笑:如果真有什麼有心人要跟蹤他,他這點三腳貓的本事也不夠對抗的。
不過說到底對方也是怕牽累自己,於是季立春不再挖苦,指了指院子裡的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吧。”
陸辰一邊脫下兜帽披風,一邊在桌子一側坐下。
季立春給他沏了茶:“我煮的藥茶。安神的。”
陸辰雙手揣著暖和的茶碗,四下打量著院子。他披風下的衣著素雅卻不失華貴,一看便是出身極高的世家子弟,與這不過二進的小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麼住在這種地方?”陸辰不解,季立春不像是出身不好的人,而且就算是出身不好,他最近得了那麼多封賞,不說和當年的顏府比,卻怎麼也該有個大宅,若乾家仆吧?
“我看中這後頭有一小塊地,可以種點藥草。”
“你父母呢?”
“在開封老家。我年輕時和父母鬨得不太愉快,一個人來的雍京。”
季立春不願多說,隻淺淡提了一下。
“那你妻兒呢?”
“行了,彆調查我族譜了。”季立春忍無可忍,將話題引了回來,“說說吧,那個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