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帝小貴妃 第8章\\t8.接你回去
瞬息的功夫,絮娘雙眼空洞無光,隔了很久才問:“夫人那麼高貴的人……是怎麼去的。”
趙家是開國功臣,封爵鄉武侯,享世代帶金佩紫,詩禮簪纓,是人之上者。
怎麼去的……
江玉梔偏頭望著車頂,那頂上是朱紅的木,粘了一層凝固的新漆,鏽血一樣的色。
她像是在說事不關己的經曆:“你走之後,母親北上散心,遇到流寇。”
絮娘眼中充血,搖頭:“不可能……奴婢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
江玉梔倏而偏頭,眼神淩厲如寒刃:“你以為是什麼?那幾十個寇賊在村莊流竄三月已久,百姓不忍受苦,處處求救。母親正巧經過,又帶了百名精英侍衛,和當地村兵聯手,沒有輸的道理。”
絮娘以手掩麵,肩膀聳動。
江玉梔又道:“這說明她不是傷心欲絕,故意赴死。”
“來信上寫,流寇被清除之際,隻剩一人以孩童作挾。母親深入賊窩,將人質救出,自己卻中了毒刃。”
絮娘已忍不住抽泣,江玉梔看著她,突然笑了,那笑裡含著諷刺:“你若私心裡,還把她的死與自己扯上關係,那就是對武侯之女的侮辱。”
“趙秋玉之死,是為救民濟世,死得其所,無需他人來評判。”
此言一出,絮娘頓住,目光落在地上,怔怔的。
與此同時,江玉梔聽見角落傳來一聲哼嚀,她連忙去檢查孩子的情況,發現了些異常。
孩子尚小,人已經毫無意識,嘴裡的牙齒和舌頭卻還緊緊相絞,嚴絲合縫地咬在一起。
掰開嘴,鮮紅的血絲絲縷縷冒出來。江玉梔感受到她胸膛裡的心跳,以及強烈,急遽飆升的體溫。
粗野,像雜草,有那麼蓬沛的生命力。
江玉梔問道:“她的名字叫什麼。”
絮娘整個人已經塌了下去,魂不守舍,隻下意識回道:“隻有乳名……叫音兒。”
江玉梔分開女孩的唇,用手指探撬開那咬緊的齒,防止她弄傷自己,又拿袖子擦乾淨她臉上的血。
她輕撫女孩兒和她相似的眉眼。
“以後就叫蠻音,江蠻音。”
——
納入戶籍,那張薄紙蓋上了描紅官印,江玉梔為她寫下名字,力透紙背,江蠻音也在一夜之間有了名氏地位。
但她的母親,要棄她而去。
絮娘要去為趙秋玉扶靈守喪。
她等到江蠻音身體半好,就要趕著前去北羌。
江蠻音瘸著一條腿,半跛不跛地拉住絮娘袖子,不讓她走。她舌頭還殘著,說話的時候,嘴裡似刀子刮肉:“娘親……”
舌頭的嫩痂還沒好,一開口,說得急了,血就流出來。
絮娘回頭,告訴她:“大小姐清風高節,不會苛待於你,跟著她,要比跟我好得多。”
江蠻音指著嘴巴,說得艱難,聲音也含糊不清:“娘親……”
“不要叫我娘親……”
江蠻音拉她袖子的手一顫。
絮娘狠心道:“你的正經大娘子,應是江府正頭夫人,你要叫我,隻能喚一聲小娘。”
江蠻音罕見的,冒出一股小心翼翼的委屈來,她現在像是個弱小啞女,雙眸淚水盈盈,口中也隻能發出含混的位元組。
幼時那般跳脫的性子,如今這般斂色屏氣,是知道要被拋下了。
絮娘心中有隱隱的抽痛,但她很快壓了下來。
她轉頭要走,已是下定決心。
江蠻音忙拉住她的手,拽著不鬆,一邊努力保證字句清晰的說。
“我不聽話……要學武、是為了……”
絮娘正在扯下她的手,竟一時扯不動,在糾纏之時,聽到她焦慮急切的啞聲哭腔,刻骨鏤心。
“是想要……護著你!”
她哭得力竭,人都要暈過去,唯有緊抓著袖子的手不放。
眼淚從絮娘眼角滑落,她突然蹲下,用力抱緊江蠻音,不停摸她綁著紅綢的雙髻,大顆淚水滾落,淌進女兒的衣領。
“去護著小姐,彆護著我了。”
江蠻音跪倒在地,看著絮娘漸漸遠去。
混沌一片的記憶,暮色蒼茫,她隻記得自己發上的紅綢落在地上,混著眼淚泥濘,像鮮血的痕跡。
江玉梔在遠處問她要不要回江家。
她搖頭。
於是江玉梔擦乾她的淚水,問:“那想要去哪?”
‘去武館,要學騎射。’江蠻音無聲道。
僅靠著唇形,江玉梔竟然知道她在說什麼,淺笑:“女兒家學這些,沒有用處。”
江蠻音捏緊了她的手,眼眸盛滿祈求,無聲亦有聲。
於是江玉梔歎氣改口:“武館算什麼,你是江家二小姐,想去哪裡,都隨你的意思。”
江蠻音從地上爬起來。
又聽江玉梔話鋒一轉,不容置喙道:“但你要先念書,這不得商量。”
江蠻音點了點頭。
她將落進泥裡的綢帶撿起,發髻拆了,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暮昏時的凜凜長風,吹得發絲和紅綢飛揚。
京師並不安然,江玉梔早到論婚的年紀,江府也不是江蠻音的好去處。
江玉梔把她就近安置在臨安,那裡有她的外親,也有杭州最好的書院。
“小瘸子,再過兩年,姐姐就接你回去。”
江玉梔是這麼跟她說的。
沒成想,還沒到兩年之約,江蠻音就聽到了她進宮的訊息。
江家侍郎之女,鄉武侯之後,進宮恩寵無雙,入宮那年就誕下皇子。那一日,聖上大喜,舉國同慶,為此辦了場盛大的花燈節。
於是來接她的這個約定,又不作數了。
再次相見……
再見已是一副棺材和牌位,冷冰冰的靈堂,四周圍了一圈白燭,火焰如星,熒熒通明。
房頂的星火無字幡隨風滾滾而動,那位像極了江玉梔的小皇子,躲在彩幡後的一隅,與她隔棺對視。
他問,你是鬼嗎。
江蠻音的樣貌與他逝去的娘親,實在太過相像。
那時候江蠻音也問他,我若是鬼,你不怕嗎。
小皇子那時候纔像鬼,臉皮蒼青,麵龐又精緻,活一個剛紮出來的紙娃娃,唇紅齒白,渾身黑氣。
“他們說父王死了,母妃也死了,娘娘們被白綾一個個縊死,宮女都火化了,奉先殿外麵全是棺材。”
“你聞,味道還沒有散去。”
“你是鬼,那也算剛死的鬼,你什麼都不知道,害不害怕?你要過來嗎,這裡靠著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