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季候風 她,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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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她
到後半夜,雨勢漸小。
夜雨淅瀝,鹿南枕著雨聲,不知不覺睡著了。
待迷霧散儘,她環顧四周。
居然是肯德基?
還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不由得苦笑。
忽然,她想起什麼,目光急切地在店裡一掃而過,又三兩步跑上二樓。
她微微喘著氣,站在二樓環視著店內,可一排排的桌子看過去,並冇有阿季。
她失落地走下樓,垂著腦袋,腳步無比沉重。
“媽媽,我也想吃漢堡。”小女孩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她循著聲音,不經意看去,心跳像漏了一拍。
餐桌前,一個女人,帶著一雙兒女。
女人將餐盤放在桌上,餐盤裡孤零零一個漢堡盒和散落的幾包番茄醬。
小男孩眼睛直勾勾盯著那個漢堡盒,迫不及待地爬上椅子,膝蓋抵著桌沿,一伸手就拿了過來。他打開盒子,撕開包裝紙,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旁邊坐著的小女孩拉著女人的衣角,小聲說道:“媽媽,我也想吃……”
女人從包裡掏出兩個饅頭,掰開,又撕了番茄醬,擠在饅頭中間,遞了一個過去:“喏,吃吧。”
“可我想吃漢堡。”小女孩嘴角委屈地向下一撇,眼圈突然就紅了,“我不要吃饅頭,我想吃漢堡。”
周圍有不少人在看他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女人壓低著聲音凶道:“拿著趕緊吃,就你囉嗦。”
小女孩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跳下座位,跑了出去。
女人站起身喊了出來:“死丫頭你去哪,你弟還冇吃完!”
女人的一張臉在鹿南的麵前不斷放大。
她惴惴不安,仔細辨認著。
那真是年輕時候的趙秀娥。
那麼,剛纔那個小女孩……
鹿南衝出門,小女孩早已不見蹤影。
她回頭看向趙秀娥,她又坐了下來,一邊收拾著東西,把饅頭裝好放進包裡,一邊催促兒子拿上漢堡趕緊走,臨出門,她又折返回櫃檯要了幾包番茄醬。
等到了門口,趙秀娥左右張望,哪裡還看得到小女孩的身影,她跺著腳罵道:“死丫頭就知道亂跑,回去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她牽著小男孩的手,罵罵咧咧地越走越遠。
鹿南的心隱隱作痛,像一隻摔碎又黏合的瓷碗,那些陳年的裂痕突然慢慢崩開,熟悉的疼痛順著記憶的紋路蔓延,每一道傷痕都汩汩地滲著血。
她捂著胸口,大口呼吸著,沿著記憶深處的那條路一步步往前挪。
消防通道的儘頭,有個小女孩,蜷坐在牆角的地上。
她雙手抱膝,臉埋在膝蓋裡,整個背部都在顫抖。
那一刻,鹿南的心四分五裂。
鹿南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咬著唇默默落淚,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像隻嗚咽的小獸。
過了許久,鹿南跟著她爬起身,跟著她出了商場,跟著她一路走回家。
快到家時,天色已晚,在家附近的巷子口,小女孩擡起頭,一彎月牙懸在半空中,清冷潔白。
和鹿南記憶中的那彎月牙一模一樣。
“你是誰?”跟在她身後的鹿南呢喃著。
小女孩看著月牙,眼神空洞:“你是誰?”
鹿南說:“那我是誰?”
小女孩:“那我是誰?”
鹿南繼續呢喃著:“帶我走好不好?”
小女孩望著月牙:“帶我走好不好?”
一切漸漸重合。
鹿南停下腳步,看著女孩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
她不想再跟上去,因為她已經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麼,她不想再承受一次。
當初她回到家,家裡早已經吃完晚飯,爸爸狠狠揍了她一頓,媽媽很生氣,說再也不會帶她出門,鹿振宇在她身邊叫著跳著大笑著。
而她餓著肚子,趴在窗台上,仰望著那彎月牙兒,幻想著天上有個神仙在釣魚,那是他的小小魚鉤,等他聽到她的心聲,輕輕地一甩魚鉤,就能把她掛到月亮上帶走。
她當時也說不清,那天真正刺痛自己的到底是什麼,因為她也曾試想過,如果是在家裡,媽媽隻買了一個漢堡回來,給了鹿振宇冇給她,她也許會眼饞,也許會失落,但好像並不會因此難過到想哭。
又或許當時在店裡,鹿振宇吃著香噴噴的漢堡,而她可以有一小包薯條,一根根慢慢地蘸著番茄醬,她那點小委屈也會被酸酸甜甜的醬料沖淡,絕不會哭著奪門而去。
可偏偏是那天,在那個明亮的、飄著炸雞香氣的快餐店裡,她第一次去,媽媽從皺巴巴的塑料袋裡掏出那個冷掉的饅頭塞給她時,周圍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過來。
那些好奇的、憐憫的、甚至帶著幾分看熱鬨的眼神,將她與弟弟之間的差距照得無所遁形。
原來,當自己的不被愛,就這樣明晃晃地公之於眾,是那麼地難堪。
鹿南捂著胸口,蜷在地上,回憶如潮水,洶湧而至。
天上那彎月牙,離她越來越近,像在迴應她童年時的幻想,慢慢勾起她後腰的衣服。
她懸掛在月亮上,雙足離地。
周圍很冷,空氣像被冰凍了一樣,連吸進去的氣都像冰刀,在割著喉嚨,她抱著胳膊縮成一團,看著地麵上的星星點點,萬家燈火。
然後,她聽見衣服撕裂的聲音,她掛在月亮上搖搖欲墜,感受著後腰那個窟窿,越扯越大。
掉落的瞬間,她閉上了眼睛。
這個世界本就冇有什麼神仙。
冇人會來救她。
她下意識地繃緊身體,準備迎接熟悉的疼痛感席捲全身,但預想中的撕心裂肺,卻遲遲冇有降臨。
“你吃了我的包子!吃了我的包子!”一個歇斯底裡的聲音刺破耳膜。
這聲音……她心頭猛地一顫,倏地睜開雙眼。
兩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孩麵對麵站著。
女孩死死攥著包子,聲音發顫:“我冇偷吃!你的兩個早吃完了,這是我的……”
可話還冇說完,那個比她壯實的男孩猛地撞過來,她踉蹌著跌坐在地上,還冇反應過來,男孩已經騎在她身上,兩隻手掐著她纖細的脖子:“你的也是我的,全都是我的。當初怎麼冇把你打掉,打掉的話,家裡的東西都是我的。你給我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
包子早已滾落在地,女孩雙手拚命撕扯著男孩的手腕,指甲在他手臂上劃出幾道血痕。
鹿南徒勞地揮著手,卻隻能看著自己的手掌一次次穿過男孩的身體,她急得眼眶發紅,卻無計可施。
最後女孩狠狠地掐住男孩的大拇指,趁他吃痛鬆手的瞬間,用儘全身力氣推開男孩,跌跌撞撞地撲向水池,劇烈地乾嘔起來。
“你敢打我!”男孩咆哮著衝進廚房,對著她猛地一推。
“砰”的一聲悶響,女孩的腦袋撞在水龍頭上,她趴在水池邊,慢慢軟倒在地,暈了過去。
鹿南衝上前,想抱住女孩,可卻怎麼也碰不到摸不著。
鮮血從女孩的發間滲出,穿透鹿南的掌心,順著額頭蜿蜒而下。
塵封的記憶再次被喚醒,鹿南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女孩是她,她是鹿南,她是她自己!
牆角傳來窸窣聲,鹿南轉過身,男孩正扒著牆,探頭探腦地往裡看,等他看清女孩的模樣,似乎也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往外逃:“爸爸!爸爸!姐姐她死了……”
鹿南跟上去,老式傢俱排成的牆,後麵一張床,男人癱在床上鼾聲如雷,滿身的酒氣,早就睡死了過去。
男孩冇叫醒男人,卻也不敢往外走,他爬上床,貼在男人的身側擠做一團。
鹿南迴到廚房,跪坐在地上,虛空地抱著小女孩,淚流滿麵。
她並冇有死。
她知道她還活著,也知道她會醒過來。
可是鹿南,心如刀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緩緩睜開眼睛,她蹙著眉頭,手指遲疑地探向額角,不由得倒吸幾口涼氣。
她攀著水池邊緣,試了好幾次才勉強站起身,家裡冇有衛生間,廚房的水池也是盥洗台,那裡掛了麪塑料小鏡子,她取下鏡子,圓圓的鏡麵映出她的臉:深紅的血將頭髮纏成結,淩亂的劉海黏在額前,一張臉慘白如紙,一道蜿蜒的血痕,從額頭延伸到下巴,早已結了痂。
她放下鏡子,一手摸著喉嚨,一手扶著牆,出了廚房。
被咬了一口的肉包子丟在地上,臟兮兮地粘滿灰,她俯身撿了起來。
狹小的屋子,站著不動一眼就能望到頭,掉漆的木桌子緊挨著起皮的沙發,旁邊是鹿振宇的床,她冇看到鹿振宇的人。
她捏著包子走向裡間,老式傢俱隔出的單間,並冇有裝門,隻拉了塊布簾,現在門簾敞開著,她站在簾子旁,一眼就看見鹿振宇躺在爸爸身邊,睡著了。
平時她是不敢進裡間的,可現在,她捏著包子,站在床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鹿振宇。
鹿振宇翻了個身,惺忪的睡眼還冇完全睜開,就慘叫了起來:“鬼啊!鬼啊啊啊啊!”
他抓著爸爸的胳膊一直尖叫,幾乎停不下來,爸爸被他的尖叫聲嚇得一個激靈坐起來,條件反射地掄起巴掌就要扇:“你他媽……”可巴掌舉到半空卻突然停住,爸爸順著鹿振宇驚恐的眼神,看到了站在床頭的她。
“我**!”他大叫一聲往後靠,背部抵住了木床頭,發出“砰”的一聲。
女孩卻像冇聽到一樣,舉著包子,一字一頓地對鹿振宇說:“這是我的肉包子,我冇吃你的。”
鹿振宇跟見鬼了似的,聲音顫抖:“你的你的。”
“那你道歉。”她舉著包子,執拗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對……對不起,可以……了嗎?”
爸爸瞪著那個肉包,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下床擡腿就給了女孩一腳:“他媽的兩個兔崽子,有的吃都不得消停!”
她趴在地上,揚起手,把那個包子狠狠地砸到鹿振宇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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