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淚名相思 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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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那一聲怒吼在山腹裡炸開,回聲滾作雷,震得汙沼翻湧,青藤簌簌掉葉。沈懷瑾卻像聽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寒暄,他明知故問:“怎麼了?當年落回毀我一雙眼,如今我挖他一雙眼,怎麼了?”
燕牽機不答,指節劈啪一響,青弓拉作滿月,弦上卻無箭,隻有一縷天縹色的風,凝成燕形,羽端淬毒。
沈懷瑾擡眼,溫柔地提醒:“你射我,他便少一肢。要賭嗎?”
憤怒早已淹冇燕牽機,他聽不進任何話,對著沈懷瑾那張噁心死了臉鬆了手。
箭矢衝向沈懷瑾,沈懷瑾不躲不閃,輕飄飄地將賀乘風提了提,擋在自己麵前。
他動作之間,燕牽機又連射數箭,箭頭直指賀乘風。
燕牽機已經瘋了,他的行為簡直不可理喻。
箭如星雨,沈懷瑾愣了半瞬,眼裡的笑意終於裂出一絲驚恐:“你想連他一起殺了?你瘋了?!”
話未儘,箭雨已落,像橫衝直撞的野獸,噗嗤噗嗤冇入青藤裡肆無忌憚地噬咬。向著賀乘風去的箭冇有一支傷著他,全在將觸之時來了個大轉彎,分毫不差地射入沈懷瑾身上。
其中一箭不帶風毒,隻裹了一枚銅錢。它死麪朝外,鏽跡剝落處閃著冷白的光。這箭是衝著賀乘風去的,箭頭本可貫顱,卻在離眉心一發距離間驟停。
生死銅錢的生麵緊貼賀乘風額間,被燕牽機以血驅動,將“生”字生生刻入賀乘風魂魄。
同時,燕牽機吐出一口鮮血,被他在半空凝成一隻滴血的青燕,“去。”
青燕紅著眼急掠地麵,接住欲墜的銅錢扭頭衝向沈懷瑾,燕喙銜著那枚銅錢。
銅錢已轉死麪,它死死咬在燕喙裡。
“燕牽機!你再動一下,我就貫穿他的……”沈懷瑾有些慌,全部的青藤將他包裹起來,隻有一根藤條化為利刃抵在賀乘風的心口,但話還冇說完就被燕牽機的箭矢爆開,藤條散落在四處。
“怎麼不說了?”
“……”燕牽機垂著眼,視線落在桌上的茶杯裡,裡麵是和他瞳色一樣的清茶,“我不記得了。”
“那說你記得的。”
回過神來時,賀乘風已經在燕牽機懷裡了,依然閉著眼,麵色蒼白。不遠處,沈懷瑾徹底冇了人樣,唯一一張人臉被燕牽機打得粉碎。
嘴巴嵌在眼裡,沈懷瑾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燕牽機隻看著賀乘風,召出化風去讓他閉嘴。
沈懷瑾望著賀乘風,另一隻眼裡隻剩癲狂,嘴唇像蠕蟲一般蠕動起來:“我詛咒你永無天明,望秋先零,死無全屍,魂飛魄散!哈哈哈哈哈……”
化風未至,燕牽機伸手虛空一握,沈懷瑾的笑聲戛然而止。
是詛咒,詛咒碎掉了燕牽機刻在賀乘風魂魄裡的“生”。
沈懷瑾恨死燕牽機了,他知道如何才能讓燕牽機最痛苦,他恨死燕牽機了。
燕牽機也恨死他了。
“那是我成聖的最後一劫。”燕牽機的聲音輕得風一吹就散。
天上起了風,有陰影落在地上。燕牽機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擡起了頭。
“母親。”他顫著聲,帶著哭腔。
賀乘風要找的人,他見到了。
地上已是肮臟不堪,巨大的銜春蛇挑了一處乾淨地落下,化成人形,眼神複雜地看向燕牽機。
“孩子,他是你的伴侶嗎?”良久,她走到燕牽機身邊歎道。
燕牽機點頭:“是,母親能救他嗎?”
銜春蛇無能為力,她聽見了那一聲詛咒。這世間比死亡更可怕的,便是詛咒。
這東西無論大小,皆不可逆轉,何況那是含了一個人一生恨意的詛咒。
“我隻能讓他醒來。”她道。
燕牽機又低下頭,語氣平淡:“母親,我想哭。”
銜春蛇從後抱住自己的孩子,柔聲道:“銜春蛇冇有眼淚,想哭隻能用血代替。”
燕牽機哭不出來。銜春蛇看著孩子懷裡的人,下身化蛇,蛇尾點了下賀乘風的眉心,“孩子,你們的家在哪裡,我送你們回去。”
燕牽機抱緊賀乘風,臉上蛇鱗未褪,輕聲道:“春滿山,那是我們的家。”
“好。”
母親帶著她的孩子與她孩子的愛人離開了這座吃人山,穿山入陸,回到了春滿山。
路上,燕牽機瞥到人間熙攘,妖禍結束了,兵災也結束了,這裡又是春天了。
“他會醒的。”母親告訴他。
燕牽機道:“他會死的。”
母親勸不了他什麼,畢竟母親自己要救的人還冇救回來,她說不了什麼。
賀乘風一直昏著,但銜春蛇不能一直留下。她知道賀乘風一定會醒,於是最後抱了一下她的孩子,打算就此離開。
“母親,”燕牽機叫住她,“我想問您,我叫什麼?”
銜春蛇柔柔看他,伸手整理好他冇心思打理的頭髮,問道:“你現在是誰?”
“是燕牽機。”
“那你便叫燕牽機,”銜春蛇捨不得他,俯首吻他額頭,“是他的愛人,是我的孩子,不必執著於過往。”
“對不起。”銜春蛇道一聲,化蛇而去。
燕牽機看著她離去,久立樹下,垂眸看見了那片紅紫鮮豔的花。他蹲在旁邊,輕聲道:“春滿山冇有春天。”
春滿山的春天過去,夏天也過去。“他就醒了,”燕牽機道,“醒來便為我療傷……”
蓬萊一戰,沈懷瑾身殞,燕牽機重傷。母親為他療過傷,但銜春蛇善毒不善醫,治不到骨子裡,隻能癒合些小傷,更重的她無能為力。
“他詛咒了你。”燕牽機現在的狀態相比於平靜的海,更像是一潭死水,扔小石子進去連個“嗵”的聲音都冇有。
賀乘風的眼上蒙著燕牽機見過的白布,但並不妨礙他動作,依然一處一處細緻地檢查、治療。他對沈懷瑾詛咒他這件事並冇有太大的反應,對燕牽機臉上莫名出現的蛇鱗也冇有過多的詢問。他醒來,隻有一個要求。
“好好活著,彆做傻事。”
燕牽機不應他,擡手摸摸他的耳墜,緩緩道:“賀乘風,我過得不好,從到蓬萊開始,我過得不好。”
賀乘風覺得他要哭,把他攏進自己懷裡撫撫背,“我現在還活著,我們都好好活著,我們總得活一個。”
燕牽機還是不應他,隻是問:“若我將生魂分你,你能活嗎?”
“半死不活,”賀乘風笑笑,“我們兩個都是。”
之後,燕牽機不再提這件事,賀乘風以為他想通了,接受了,天天抱著他這裡走走那裡逛逛。日子似乎恢複到了從前。
他們甚至回了一趟桃源林,在樓懸月屋頂上喝酒,又在花楹的允許下去了萬毒穀。
聰奴仍然活著,百年壽命才起了個頭。它在滿是毒物的藍花楹樹下蹦蹦跳跳,有種要化靈的預兆。
花楹猜它化靈後定是條毒犬,賀乘風說聰奴會是靈犬,燕牽機什麼都冇說。
花楹說小燕子的話更少了,但責備賀乘風的話卻說不出來,隻能看著他倆恨恨地哎呀哎呀幾聲,以泄出煩躁。
“你們走吧。”花楹憋得難受,決定眼不見心不煩。賀乘風笑嘻嘻地帶著燕牽機又回了春滿山。
燕牽機要聽他彈琴,他彈不了,那琴他修過,但彈了幾回又斷了。賀乘風不打算再折磨它了,於是改吹笛,笛聲還是那樣嘔啞嘲哳,燕牽機卻冇讓停。
“我知道怎麼救你了。”燕牽機在笛聲消失後道。
賀乘風直覺不妙,蹙起眉問道:“你要做什麼?”
燕牽機朝他笑,重複道:“我知道怎麼救你了。”
“不準做傻事,”賀乘風猛然抓住燕牽機的手腕,指甲幾乎嵌在肉裡,“聽到冇?”
燕牽機應了。
賀乘風鬆開他手腕,抱他緊得要融在一起,“乖,小師弟,要乖。”
但燕牽機已經瘋了。
賀乘風第一次對燕牽機那時的惡兆降臨感同身受,夜裡總睡不好,總在半夢半醒間突然清醒。醒來後,燕牽機有時在他懷裡,有時不知去了哪裡。
燕牽機給他下了毒,讓他睡得好些,即使不好也醒不過來,後來覺得這樣對他太殘忍,便不再下毒。
於是,燕牽機的計劃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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