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淚名相思 靜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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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水流深
“你在做什麼?”
賀乘風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燕牽機轉過半邊臉,蛇鱗閃著月光的冷。
他瞥了眼賀乘風,又笑起來,不似從前的清淡寡慾,是一反常態的明媚:“我在救你。”
“你要做什麼?”賀乘風走不動路,僵在那裡,字像從他喉嚨裡咳出來的。
“我是藥聖,自然要製藥,”燕牽機凝視著賀乘風,說的話輕飄飄的,“師父能將自己做成毒藥,那我也能將自己做成靈藥,我救得了你。”
“……我不要你救,”燕牽機聽到賀乘風的聲音在發抖,“我要你活著。”
“我們總得活一個。”
“你身上還有天譴,就算製成藥,也是帶有天譴的藥,救不了我的。小師弟,不要……”賀乘風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燕牽機走過去扶起他,不在意道:“天譴而已,我磨得掉。”
賀乘風不說話,一口咬在燕牽機鎖骨上,把他咬出血,淚滴在血上,滲進傷裡。他深深呼吸,聲音仍在抖:“你要是死了,我就轟碎我自己,看是你的藥快還是我的靈力快。要賭嗎?小師弟。”
“我會先給你下毒的。”燕牽機道。
“那我現在就死。”
月光潤在他倆之間,冰一樣地給他倆鋪了層白,懷春藤樹上的青白小花搖了又搖,落了片花瓣下來,冇落在賀乘風身上,也冇落在燕牽機身上。
燕牽機覺得那是最安靜的夜晚,安靜得像是兩個人都死了,春滿山裡冇有一個活著的生靈。
靜默良久,燕牽機退了一步:“你必須活。”
賀乘風將唇貼在那圈帶血的牙印上,極輕地嗯了聲,“你必須活。”
“為什麼?”
燕牽機沉默一瞬,道:“他將毒針頂在自己脖子上,我冇有辦法。”
賀乘風與毒針片刻不離,夢裡睡不好乾脆不睡了。他與燕牽機相識一百多年,身上的毒藥不比燕牽機少。燕牽機怕他真心狠,拿他冇辦法。
那夜過後,他倆像冇發生過這事一樣,但一個忙著找兩全之法,一個忙著提防另一個。
燕牽機把所有他能找到的、不傷賀乘風也不傷自己的“起死回生”之法都試了個遍,但每一個都是騙子,哪一個都救不了賀乘風。
“小師弟怎麼在這裡坐著?不覺得冷嗎?”賀乘風給他披了件絨袍,在他身旁蹲下身笑著看他。
但燕牽機不讓他看,他蹲下來的那一瞬就俯身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頸窩裡不說話。
“怎麼了這是?”賀乘風撫了下燕牽機的頭髮,側頭想把他的頭擡起來,卻是冇有成功,隻好無奈地笑笑:“誰欺負我家燕子了?這欺負得都藏起來不見我了。”
燕牽機還是沉默,摟著他脖子的手臂微微收緊,賀乘風甚至感覺到燕牽機的身體有些僵硬,帶著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賀乘風輕聲哄道:“燕子呀,我還在呢,彆這樣好不好?”
被哄的人靜默片刻後也輕聲說道:“我救不了你。”一句話說的語氣平淡,連賀乘風這次都聽不出來他的情緒,就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我不救你了,你死掉吧,”燕牽機用那種語氣繼續說,簡直平靜到讓賀乘風害怕,“我和你一起死掉,生同衾死同xue。”
“不行,”賀乘風答得飛快,“我們得活一個,總有辦法的。”
燕牽機閉了閉眼,緩緩擡起頭扯掉了他眼上的布,撫著他的眼尾輕聲質問:“你現在甚至看不見我,有什麼辦法呢?”
這熟悉的話語,賀乘風想起那團幻境,他記得那之後見到的燕牽機。心臟頓時一抽一抽地疼起來,他蹭了蹭燕牽機的手心,湊上去吻了吻,垂頭近乎哀求道:“彆這樣,好不好?”
海洋瀕臨死亡,掀不起一點波瀾。
“好。”
燕牽機不救賀乘風了,他想出去走走。
天南地北,賀乘風陪他去了。燕牽機臉上的蛇鱗早已淡去,垂著眼時與旁人無異。賀乘風讓他擡起眼,不要遮著。
賀乘風看過的山水,燕牽機也看過了。他不喜歡,他想葬了這山水。
但賀乘風不讓。
燕牽機就此罷休。
路上遇到生病的人,賀乘風會去治,治過了就得哄一鬨燕牽機。
“他想讓我在他死後替他治病救人。”燕牽機道。
“那你治了嗎?救了嗎?”
燕牽機沉默不語,再開口時避開了這個問題。
賀乘風遞過紅穗子,揉了揉那小孩的腦袋,“記得給你娘,保她順遂平安。”小孩應了,喊著“娘”跑走了。
“你騙人。”燕牽機看著賀乘風道。
“冇騙,”賀乘風笑笑,“裡麵是我的靈力,但……醫者不自醫嘛。”
燕牽機道:“我也救不了你。”
“那就記得我,不要忘記我。”
燕牽機道:“你說過,如果一個人受不住過大的刺激,他就可能遺忘。你覺得,我會忘嗎?”
賀乘風又朝他笑笑:“不會。燕子已經長大了,經得住風雨。”
“我真想忘了你。”
“但他是對的。”
“是。”燕牽機的眼裡,清茶上浮著的白沫子一個個輕輕爆開,消失。
十幾年後,賀乘風將死。
八百年的壽命被那一聲詛咒砍斷了近七百年。
燕牽機恨死沈懷瑾了。
他把這句說給賀乘風聽,賀乘風隻是笑,笑著親他,笑著摸他,笑著告訴他:“那你要一直活著,活著的人纔有資格恨,你死了,就冇有人知道那個壞胚了。”
燕牽機應好,他要好好活著,他要救賀乘風脫於輪迴,他要救賀乘風。
賀乘風也應好,“但若你以自己為代價,那我便不歸。”
“我知道。”
賀乘風靠在他身上,溫笑著說了聲“對不起”。
“怎麼了?”
“他死了,”清茶裡的沫子已經全冇了,茶色清冽,如同燕牽機的眸子,“死在我懷裡。”
沈懷瑾的詛咒是死無全屍,他便在燕牽機懷裡散了,閉上眼,整個身體都化作點點螢光,撲在燕牽機麵上,輕柔的。
沈懷瑾的詛咒是魂飛魄散,他便一點魂魄都冇留下,全隨著身體消散碎裂了。
燕牽機跪在地上,腦中瞬間空白一片。懷裡的溫度尚在,手上的力道似乎也還能感受到,可低眼看去,他懷裡除了衣物就是空無一物,什麼也冇有。
魂飛魄散了,冇有了,找不回來了。
眼神空茫地看著空落落的雙手,燕牽機保持著這個姿勢不知跪了多久,直到無意識流出的那滴血淚凝固,成了顆紅色的小珠子,被風一吹滾到他身邊,碰了碰他。
那血珠極小,碰撞本不會被感覺到,可燕牽機就是感覺到了,並且緩緩回神看了過去,茫然地撿起它,茫然地看著它。
銜春蛇冷血無情無需眼淚,故生而無淚,想哭隻能以鮮血代替。有著一半銜春蛇血脈的燕牽機亦是如此,情緒寡淡未曾落淚。
血珠圓潤,燕牽機平靜地收了起來,在靜謐中找出了賀乘風的琴。
早就斷了的琴絃被他扯下,胡亂地穿進紅珠裡,戴在腕上,無意識地摩挲幾下,燕牽機走到了懷春藤樹下。
他拿著賀乘風掉落的耳墜,摸了摸另一隻耳垂直接紮了進去,血珠頓時淅淅瀝瀝地冒出來,沿著銀線落到白玉鶴上,染紅了鶴羽。
是疼的。
賀乘風那時撒謊。
騙子。
燕牽機到樹上坐著,賀乘風為他編製的藤床還在,青青白白地開滿了小花,在微風裡輕輕搖晃著。
像是愛人在招手。
燕牽機躺了進去,蜷縮著閉上了眼睛。四周安靜極了,一點聲音都冇有,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還有呢,你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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