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1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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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京◎
江南長洲,宣角巷杭宅。
雕花窗格內,溫澄一手執筆,一手撥動算盤,不時與身側管事問詢幾聲。
“少夫人,晚膳已備好。”侍女自屏風後行來,見到桌案上那盞芋頭糖水一動未動,不由蹙眉勸道:“您從早到晚隻用了一碗清粥,身子如何抵得住啊。”
溫澄輕輕搖頭,擡眼時才發現四處已經掌燈,燭火通明,她竟不知不覺坐了一下午。
侍女上前為溫澄揉按肩頸,還欲再勸,卻聽溫澄說:“夫君被捕入獄,音訊全無,公爹、婆母仍在外奔波轉圜,我怎還有心情吃喝?”
“公子一向愛重少夫人,若知道您魂夢難安,食不下嚥,怕是要心疼壞了。”侍女複又端起糖水,懇切道:“還請少夫人先墊墊肚子吧。”
溫澄眉心未展,但聽了此話,終是接過來喝了。
中饋始終掌握在杭母手裡,直到這些日子杭家夫婦為兒子奔波,溫澄才接過手。連日來,為了探詢杭湛的訊息,打點用的財帛如流水般淌出庫房,可是連杭湛為何入獄、被關在哪裡都冇能探明。饒是再不通世事,溫澄也意識到此事棘手。
“好啊——”門外忽傳來一聲刺耳的冷笑,“當初迎你進宅,打量你是個老實乖巧的,孰料湛兒陷入牢獄之災,你竟還能坐如石山,倒是在此享福來了!”
辨明來人是誰,溫澄不由一愣。
對於這位威嚴的婆母,溫澄向來敬重。雖仍然得不到對方的喜歡,但她堅持日夜問安,細心侍奉,幾年來,婆母總算有點鬆動,偶有疏離,卻從不會這樣言辭激烈。
“父親,母親。”溫澄起身,略帶拘謹地掖了掖髮絲,低眉斂眸,規矩行禮。
“小澄先起來。”杭父笑著打哈哈,“今日總算有一則好訊息。”
溫澄猛地擡頭,一疊聲問:“是夫君的訊息嗎?夫君還好嗎?父親母親可曾見到夫君?”
“哎唷你這一個個問題砸過來,叫為父如何回答?”杭父拽著仍在氣頭上的妻子一同坐下,誰知杭母瞪了溫澄一眼,拂袖而去。
杭父輕歎一聲,轉而叫兒媳坐下說話。
“湛兒的事,為父弄清楚了。哎你先彆急,聽為父慢慢道來。”
杭家本不是長洲人,早年間杭父宦海沉浮,後解官,迎奉老母至江南休養,定居長洲也才幾年光陰。至於原先的同窗好友,杭湛一直與其書信往來。
前段時日,杭湛得知從前的先生蔣學究因言獲罪,捲入附逆案,便特意修書為其辯白。
此案涉及京中權貴,謀反又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為徹查清楚,東廠番子四處拿人,就連杭湛這等無甚乾係的人也被夤夜押上囚車,往京裡去了。
“東廠?”溫澄心中一震。
四年前新帝登基,同年設立的東緝事廠由親信宦官晏方亭擔任首領。傳聞中,這位東廠督主行事狠辣,聲名狼藉,落入東廠手裡的人,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豪族大家,不被扒一層皮是決計出不來的。
杭父輕咳一聲,試探地開口:“為父記得你孃家與晏家比鄰而居?”
溫澄怔怔地點了頭。
“那你同晏都督,熟稔與否?”
“這……”溫澄的目光有一絲波動。
何止熟稔,可以說自她記事起便知道隔壁晏家有位小哥哥,帶著她玩,帶她闖禍,又幫她扛事。她時常追在他身後喊著想要快快長大,嫁他為妻。
方亭哥哥也不客氣,早早跟她約法三章,成親後不許擾他清夢,不許逼他吃甜豆花等等。
這一樁口頭親約晏、溫兩家心裡有數,誰知七年前晏家陡遭禍事,晏家夫婦雙雙殞命,晏方亭則因罪入宮為宦,此後兩人再未見過,婚事更是無從談起。
如今公爹都把話講到這個地步,溫澄也明白過來。
“我與晏都督關係還算親厚,隻是多年未見,不知晏都督是否還記得我。”
“好,好,這便足夠了。”杭父心中大定。
他深知兒媳的性子,若隻是兩家住在一條街上,見麵互相打個招呼的關係,那可不算親厚。既然兒媳肯這麼講,那麼求晏都督辦個事,應非難事。
“你且稍坐,我去將此事報你與母親。明日一早我們整裝北上,求見晏都督。”
杭父話音一頓,見兒媳為兒子擔心,實也消瘦不少,遂朝她多說幾句:“湛兒一心科考,對千裡之外的謀逆定然不知曉。他這人最是重感情,得知舊日師長平白獲罪,心中不忿,這纔會提筆胡言。因此我們朝晏都督進言一番,應該能把湛兒從案子裡摘出來。小澄,既然你與晏都督相熟,屆時可要靠你了。”
說罷,也未及察看兒媳的反應,杭父匆匆提步去正房。
“怎麼,問好了?”杭母已經梳洗妥當,散著頭髮,但麵上仍然隱含不悅。
“問好了,小澄果真與晏都督相熟,湛兒有救了!”杭父緩緩撥出一口濁氣。
原先待他們客客氣氣的知府、商會會長等人說變就變,嘴臉令人作嘔。杭父自有讀書人的清傲,又仗著妻子出身富商大戶,家底殷實,迎來送往從來冇碰過這麼多次壁,如今得知關係門路可以鋪到大名鼎鼎的東廠去,總覺得彎了半個月的腰總算能挺直了。
杭母自小跟著父親行商,耳濡目染,這會兒見丈夫麵露喜色,不禁潑他冷水,“凡事要做兩手準備。萬一那溫氏女所言為虛,彆冇把湛兒撈出來,反而得罪了晏方亭!閹人最是陰狠,得罪他可不是好玩的!”
“我自是省得。”杭父道:“你我在京城不是還有舊識麼,屆時總有辦法斡旋。何況小澄你還不知道?最是老實本分,哪裡會信口胡言呢。”
“嗬,老實本分!”杭母譏笑一聲,“若非今日偶遇錢大夫,你我將會一直矇在鼓裏!四年啊,湛兒喝了整整四年的苦湯藥,你到底在不在意!”
溫澄嫁入杭家,久未有孕,經診斷才知體質緣故,若切實想要孩子須得耗費數年功夫悉心調理。杭湛為保家宅安寧,花錢買通大夫,令其改口,稱有隱疾的是他,需要喝藥的也是他。
“你我是他生身父母,卻被騙得團團轉,你說說湛兒多好的一個孩子,娶了新婦之後像被奪了魂,事事掛心於溫氏,眼裡心裡哪還有我們!”
杭母也是氣急了,不由掉下淚來,“乍暖還寒的時節,也不知湛兒有冇有飯吃,有冇有衣穿……反觀那溫氏,錦緞裹著,糖水喝著,還有人捏肩捶背。”
“唉,左右也就這幾日,速速入京就能見著湛兒了。”杭父將妻子擁入懷裡,輕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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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半暖的日光斜斜照著一道頎長身影。
俊朗青年俯身輕按溫澄的肩,笑容洋溢,“這回肯定給你畫好,你就信我吧!”
“不成不成。”溫澄扭著身子躲那眉黛,滿是嗔怪語氣:“前日信了你的鬼話,畫成兩條粗黑的毛毛蟲,我還不知呢,走到院子裡去被丫鬟小廝笑成一團,太丟臉了。”
“這回坐在鏡台前,你看著我畫,可好?”男子扶著溫澄的臉頰,同她齊齊看向銅鏡。
“不準亂畫,得聽我的。”
“自然聽你的,你是我夫人,不聽你還聽誰?”
這話十分熨帖,溫澄笑眸彎彎,複又望向銅鏡。
孰料鏡中畫麵扭曲盤旋,變幻莫測,駭人得緊,溫澄心中陡然一凜,再細看,漩渦中心不斷被吞噬重組的,分明是杭湛的臉!
“小澄,小澄!救救我!”
“小澄……救我啊!”
溫澄痛心不已,幾番掙紮才從夢中醒來。
後腦勺也因顛簸而撞上馬車壁,發出沉悶響聲。
“嘖。”身側坐著假寐的杭母投來不耐一瞥,“做什麼?”
“我……”溫澄眼中噙淚,驚悸不安,卻冇有道明自己陷入夢魘,隻說:“路途顛簸,母親定是累了,我為您捏捏肩,鬆快鬆快。”
杭母哼笑,“都到地方了才假惺惺要幫我捏肩,你這孝順可真會挑時候。”
溫澄怔然不已,打簾一瞧,天色漆黑如墨,今夜將在逆旅投宿。
這是頭一回與公婆出遠門,夫君不在身邊,她當兒媳的,更要好好照料長輩。於是溫澄率先下車,命小廝拴馬、清點行囊,又主動與店家交涉。
念及近日花費頗巨,溫澄打算與侍女共宿一屋,節省開支。
卻得了杭母劈頭蓋臉一頓訓。
“我早就說過,湛兒是我們的獨子,娶妻生子乃一輩子的大事,我們要為他好好把關。都怨你,耳根子軟,湛兒一求,你就什麼都答應。”
杭母對著杭父發脾氣,口吻很不客氣,“現在娶進門的這是什麼媳婦?要家世冇家世,要見識冇見識,起初看她樸實乖巧,我不求她能給湛兒仕途帶來什麼助力,總不能拖後腿,上不了檯麵,為人詬病吧。現在倒好,我們杭家還冇敗落呢,她竟想著跟婢女睡一個屋!真是天生的——”
逆旅客房隔音差,杭母的抱怨被溫澄聽去大半。
後麵也不知說了什麼難聽的話,竟惹得杭父拍案,爾後兩人好一頓爭執。
溫澄怔了怔,拂去麵頰上滾落的淚水。
次日一早,杭父杭母眼下都掛著淡淡烏青,顯然冇有睡好。
下樓用朝食時,不見溫澄人影,杭母正欲借題發揮,架勢都擺上了,卻冇能發揮出來——溫澄自逆旅後廚出來,步子稍快,手上端著的餐盤卻是穩穩噹噹,一點兒也不見潑灑。
“母親、父親,媳婦給二老請安。”溫澄將餐盤放下,端出兩碗熬得稠稠的粥食,溫聲說:“都說春捂秋凍,這京畿的清晨可不暖和,吃些熱騰騰的才能暖胃。”
二老一瞧,放在麵前的粥食正合他們各自的口味。再吹涼一嘗,粥裡還添了去乏補氣的黃芪,可謂細心周到。
杭父臉上添了些笑容,讓溫澄趕快坐下一起吃。杭母卻垂下眼簾,淡聲道:“春季進補講究補而不燥,用黃芪容易導致以熱助熱,一不當心補藥就成了毒藥。”
溫澄麵色一僵,不知所措地看著陶碗冒出的熱氣。
“行了行了,不要讓下人看笑話。”杭父知道妻子要麵子,這樣說也確實成功令妻子收了聲。
隻是之後幾日,杭母仍舊吹毛求疵,溫澄苦不堪言,每每垂淚時,總會拿出一束絲絛,這與杭湛的成對,算作二人的定情信物。
“待救出夫君就好了。”溫澄呢喃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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