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2 ?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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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亭哥哥。”◎
天剛擦亮,負責灑掃街巷的役夫將工具或手提或肩扛,三三兩兩往街道司走。
路過烏鵲巷時,不難注意到那座僻靜的宅院前站了幾個人。
“晏都督日理萬機,幾乎夜夜宿在東廠,怎的每天還有那麼些人在私宅等候?直接上東廠求見不就得了?”
“這就是你不懂了,能打聽到晏都督私宅所在,這其中已然篩選掉一部分人;再有能夠候在私宅外不被驅趕,又篩去幾個。最終得以進入私宅的,少之又少,那可都是非富即貴之人。”
“謔,這長安城啊,還真是處處分個三六九等!”
料峭春寒,晨風刺骨。杭母雙手攏在袖子裡,不動聲色地打量不遠處幾位男子,而後同丈夫私語:“我瞧他們的周身氣度,並非尋常人。天這樣冷,卻不進馬車裡等,而是眼巴巴守在大門外…看來這晏提督的麵子不是一般的大,竟叫這許多人都恭恭敬敬的。”
男子們亦投來探察的目光。
杭母不自在地彆過臉。
光是探得晏方亭私宅所在,就花費了三百兩銀子。何況對方還是杭母的孃家表舅,竟然隻看錢麵,不講情麵,此事讓她怪冇臉的,生悶氣還不夠呢,被這麼盯著瞧,更是惱怒了。
“你再去同門房說一說。”杭母朝溫澄道。
“是。”
溫澄隻得硬著頭皮上前。
清晨的街巷人煙稀少,忽傳來格外明顯的馬蹄嘚嘚聲。
“晏都督,都督大人來了——”
“下官求見晏都督,請都督開恩呐!”
附近等候的人群蜂擁而上,卻又像是看見什麼駭人的東西,生生頓住腳步。
“哈哈哈哈屁大的膽子,不就是血麼,冇見過?”說話這人一身緝事廠官服,麵上表情戲謔不已,甚至在看到對方被嚇到後還故意縱馬上前。
駿馬奔馳的勁兒還冇散,不斷呼哧著熱氣,如猙獰的獸。再看每個廠衛身上沾染的鮮血,當真是觸目驚心。
果不其然,有兩個年紀大的已經捂住心口哎唷哎唷地叫,隻差狼狽跌倒。
“江燁。”晏方亭語氣淡淡,點到為止。
那名廠衛立馬收起嬉鬨之態,抿著嘴,一副老實相。
晏方亭輕夾馬腹,欲繞過眾人徑直入府。
溫澄立在階下怔怔看著。
強烈的陌生感,令她有些不敢確認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方亭哥哥。
恍然間腰側被推搡一下,杭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快去。”
繡鞋底與地麵摩擦出沙沙聲,溫澄踉蹌著近乎攔在馬匹前。
所有人的目光當即如銳利的箭雨投射過來。
溫澄手足無措,擡眸看向馬上之人。
然而終究不是少時了,他不會為她解圍,甚至都冇有認出她。溫澄莫名覺得有些氣悶,但公婆的目光有如實質,在催促著她快點進入正題。
“方亭哥哥,我是春芽兒…你還記得我嗎?”
馬上那人麵無表情,反倒是他身後的廠衛江燁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探出腦袋睜大雙眼,要不是上峰還在這兒,他怕是要立刻躍下馬找溫澄問個究竟。
晏方亭一直未言語,臉上也冷若冰霜,明晃晃寫著“生人勿近”四字,這叫杭父杭母心裡咯噔一下。生怕惹惱了這位禦前大紅人,兩老趕緊上前,一人一邊拉住溫澄,強扯著她跪下。
“都督大人見諒,都督大人見諒啊!”
晏方亭垂下眼簾,視線在杭父杭母臉上掃過,又落在溫澄被攥皺了的衣袖上,盯住片刻。
“原來是長洲舊人。”晏方亭的聲音在晨風裡猶顯冷淡。
“對,是,是。”杭父表情瞬息萬變,連聲附和,“草民杭體仁攜妻賈氏、兒媳溫氏——”
恭敬之聲戛然而止,眾人大驚,隻見晏方亭身下之馬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高高揚蹄,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三人,直入府中!
“哎唷這是要嚇死人了!”杭母眼睜睜看著那青黑色的高頭大馬口鼻噴湧的熱氣擦過丈夫頭頂,駭得將要窒息,心神俱顫。
“什麼意思啊?他對長洲有恨不成?”杭母把丈夫攙起來,小聲嘀咕。
溫澄自己的心也快要跳出嗓子眼,但想到二老上了年紀,便默默輕撫他們背脊,為其順氣。
“要你好心了?”杭母氣不打一處來,拍開溫澄的手,“怎麼回事?你莫不是誆我的,實際上與這晏都督根本不熟?不然他怎會如此不給顏麵,當街縱馬,驚嚇我們這種平頭百姓!”
“冇有,媳婦怎敢欺瞞。”
溫澄正納悶,但時過境遷,方亭哥哥變得如此陌生,脾氣秉性多半與少時不同了,他在想什麼,她是真的無從知曉。
這時,門房快步至此,一改方纔高傲模樣,甚是恭敬地拱手道:“杭員外,杭夫人,杭少夫人,都督有請——”
起風了,層層疊之的高牆端上,紫藤還未及吐豔,便被風吹得長枝微垂。溫澄惴惴不安地跟在公婆身後,恍然憶起今日是驚蟄。
春雷乍動,萬物盎然。按照長洲舊俗,在驚蟄當日合該在家中四角熏艾,驅趕黴運。
然而自夫婿出事以來,她常常墜入噩夢,那些夢境裡杭湛不是倒在血泊中,就是成了冷冰冰的牌位,焉能有閒心想著過節事宜。
“都督到——”
溫澄隨著公婆行禮,同時也有點愣住。
方亭哥哥換了身衣裳,寬衣博帶,氣質清雅,與方纔那種浴血的肅殺感迥然不同。
“小春芽長大了。”晏方亭喚著溫澄的乳名。
杭父杭母對視一眼,心知救出湛兒的事有戲,如此大喜,他們麵上藏不住,雙手顫抖地讓溫澄上前說話。
“民女見過都督大人,都督安康。”
晏方亭慢條斯理道:“方纔還喚我哥哥,這會兒卻這麼見外。”
溫澄忐忑地望著他。
所幸這雙漆黑似墨的眸子冇有變。
黑得純粹,又黑得奇異——奇異地亮著能夠令她心神安定的光。
“……方亭哥哥。”
“何時成的婚?”
這個問題對於溫澄來說,既好回答,又不好回答,她盯著自己的繡鞋尖,輕聲回:“神光元年四月。”
“剛及笄就嫁了。”晏方亭繼續問:“是你繼母的主意?”
“不是。”溫澄看了公婆一眼,回道:“那一年杭家剛到長洲,就住在宣角巷張學究的書塾附近,我接送阿弟時與湛郎碰見過幾回……後來湛郎便到家裡提親了。”
晏方亭不置一詞,而杭父杭母也在這時感到氣氛古怪。但還未問到他們,即便心有疑惑也不好開口。
“張學究如今年歲幾何,身子骨可還硬朗?”晏方亭問。
張學究是他們少時的先生,從前總被晏方亭氣得吹鬍子瞪眼,直呼再教下去,遲早短壽難安,惹得晏家夫人抄起晾衣竹竿追著晏方亭揍。
後來晏家出事,訊息一經傳出張學究就直呼晏父不可能貪腐,願為其擔保。
晏方亭被押解入宮為宦,張學究更是為其掉過淚,拉著溫澄說:“可惜了,這小子雖淘,才氣卻是過人,先前還同我誇下海口要成為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這下進了宮,無法參加科考事小,若真受了刑,他心裡可怎麼過得去啊……”
憶起往事,溫澄眼眶微熱,“張學究去歲犯了腿疾,不良於行,書塾已經關閉了。”
晏方亭又問了幾句長洲的舊人、舊事,半晌後將目光投向杭父杭母,彷彿纔看到他們:“長洲距京千裡之遙,二老舟車勞頓,不知……”
杭父杭母趕忙把來龍去脈道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晏方亭語氣隨意,“令郎所涉案件確實在前陣子移交東廠,隻是此為機要訊息,乾係甚大,具體的細節晏某不方便透露。”
“都督容稟,犬子隻是視師若父,關心則亂,一不當心說了胡話,實則他年幼不知事,哪裡懂什麼叛王、謀逆,這其中定然有誤會!”
杭父話音甫落,晏方亭很輕地笑了聲,“年幼不知事?敢問世伯,晏某這位妹夫年歲幾何?”
“這,這……”杭父被噎得臉色蒼白,在自家父母眼中,孩兒無論幾歲都是孩兒,怎的晏都督還較真上了。不過求人辦事的態度肯定要有,杭父斂眉答:“犬子今年二十又一。”
晏方亭擱下茶盞,緩聲:“及冠之齡,倒也說不上不知事。”
杭母率先反應過來。
杭湛身負功名,有能耐參試並脫穎而出的人,怎可能“年幼不知事”?
“都督見笑了,我家老爺憐子心切,昏了頭說錯話。”杭母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次禮。
良久,晏方亭沉吟道:“如此說來,還真是冤枉了妹夫。”
杭父杭母連連點頭。
“世伯、伯母勿憂,晏某視溫澄如妹,令郎便是晏某的妹夫,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如今妹夫蒙冤,晏某身處廟堂,自當為其奔走。”
說這番話時,晏方亭的目光落在溫澄發頂。
“若世伯、伯母不嫌棄,還請在寒舍住下,妹夫的事如有轉折,晏某也好及時相告。”
這是再好不過了。溫澄三人從未想過晏方亭會留他們住下,皆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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