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13 ?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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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機會逃離◎
香雪蘭開遍一整個春天,步入初夏的園子變得翠色蒼蒼,苔蘚斑斑,原是鳴蟬聲裡的絕佳好風光,仔細一瞧卻是水閣風亭都落了灰,岩花澗草肆意生長,渾像無人打理的野地。
溫澄消瘦了一大圈,皮膚也因久不見日而呈現出病態的白。
“你的堅韌用錯了地方。”在一次餵食中途,晏方亭說。
溫澄垂首看著微微下陷的床鋪,沉默不言。
“僅僅是跟我同床就讓你如此難受?還是說,因為我睡在你身旁,你纔會夜夜難眠?”晏方亭舀起一勺湯圓,恰好一半皮一半餡,濕潤鮮美。
這種肉餡湯圓是長洲本地吃法,膳房大師傅特意問過晏方亭,要不要顧及夫人的口味,多擱些糖。
晏方亭笑,世人隻道江南人喜甜,許多菜色偏鹹甜口,初次品嚐的遊人常常無法接受,便因此留下刻板印象。
“照常和肉餡就行,她喜歡吃浸了肉汁的湯圓皮子。”
不僅湯圓,諸如餛飩這樣餡心類的點心,溫澄也隻喜歡吃皮。一開始晏方亭以為溫澄的弟弟又欺負她,不由分說把人狠揍了一頓,那小子嗷嗚嗷嗚哭喊著說:“我拿燒雞發誓,不是我吃了阿姐的餡兒!”
一天要吃一隻燒雞的胖小子,敢拿燒雞作誓,晏方亭信了。
“先吃這幾個,糯米糰子吃多了不好克化。”晏方亭把碗放下。
清澈的湯水裡仍臥著幾丸白玉似的糰子,溫澄多看了一眼。
不多時,膳房大師傅得了賞賜。一匣子金銀閃著光芒,讓其餘人看得目瞪口呆,侍奉、討好夫人愈加來勁。
阿笤對此很是不屑,“趨炎附勢的傢夥。”
每當阿笤這樣評價旁人,總會挨江燁的幾個爆栗,“你小子學會幾個成語了不得,用來諷刺自己人。”
阿笤道:“督主教我識字、讀書,我會的成語自然比你多。”
“你的字,是你們督主教的?”這是連日來溫澄朝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阿笤與江燁,因嘴皮子利索,被晏方亭派遣來擔當陪聊的重任,陪溫澄曬太陽,陪溫澄散步,隻要她不出府,做什麼都可以。
“是啊。”阿笤說著,給江燁甩了一個“看吧,夫人主動與我搭話”的嘚瑟表情,屁顛顛跑到溫澄跟前,“我們幾個年紀小的,都是督主親自教認字。”
溫澄嗯了聲。
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當今的世道並非所有人都有認字讀書的機會,像阿笤還是孩童的年紀就跟了晏方亭,在緝事廠做事,若不好好引導,怕是很容易走上彎路。
思及此,溫澄欲言又止。
有一個疑問盤桓在心中已久。
奇的是,阿笤竟讀懂了溫澄的表情。
“我冇有受刑,不是內侍宦官。”阿笤大喇喇地表示,並且同溫澄講起,前朝時錦衣衛就被廢除,一部分人解職後投入民間,做些其它營生,一部分人投奔兵部,隻是對方不一定接收,還有一部分就被晏方亭納入緝事廠,仍為皇帝效力。
怪不得這闔府上下鮮少見到宦官樣的人。
但說起宦官模樣,也冇有什麼標準可言,晏方亭就是整個大周最矚目的宦官,看似與常人無異。
見溫澄表情愈發古怪,江燁及時打斷道:“夫人還不知道吧,早些年我就與您有一麵之緣。”
“什麼時候?”
“就是您成親那年啊,神光元年。”幾人邊走邊說,初夏的日光穿過葉片間隙,亂紛紛落下些許光斑,江燁是個燦爛的性子,笑意比旭日更灼灼,“當時天下大定,但是還有很多事、很多人冇料理乾淨,督主走不開,我和我哥江肅一起去的長洲。”
溫澄有點恍惚,聲音很低地開口:“去長洲做什麼?”
“本意是要接您入京,但是督主曾說過,您要是嫁人了就算了。”江燁撓了撓後腦,頗為不好意思地說:“抵達長洲的那天,您正好辦婚儀,我們哥倆還蹭了一杯喜酒呢。次日飛鴿傳書給督主,您一切安好,督主就放心了。”
原來……晏方亭從未忘記她。
他接她入京是想做什麼,把她當妹妹一樣照顧,還是像如今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哎呀說起來長洲的氣候真是舒服——”
溫澄打斷江燁,“晏方亭何時回來,我有事要問他。”
話是這麼說,可是真當晏方亭回府時,溫澄卻不想問了。
無論過去的晏方亭是什麼樣,那個人都死了,死在他們共同的回憶裡。
“聽江燁說你今天繞著園子走了一圈,這很好,人就是要多動動纔有精神。”晏方亭對於溫澄的冷臉已經慣以為常,橫豎不需要她修剪枝葉,變成他喜歡的模樣。
“他們冇跟你說過,我想出去嗎?”溫澄現在很能夠直視晏方亭的眼睛。
可惜晏方亭臉皮厚,麵對詰問、嘲諷的眼神或表情,他永遠處之泰然。畢竟,冇有哪個惡人會天生意識到自己是惡人。
晏方亭微笑著問:“那你想去哪兒?眼看著天就要熱起來,你的身子還未養好,怕是很容易中暑。而我事忙,無法陪你。”
他早已複職,繼續做九五之尊最趁手的刀。朝中大小官員心中也清楚,罰俸停職隻是晏方亭與皇帝之間的小把戲,類似“罰酒三杯”,事情過去,他們依舊是彼此信任的。
“靈感寺。”溫澄道。
靈感寺位於樂遊原上,離他們家遠了些,而這附近並不是冇有其它寺廟。晏方亭意味深長地看著溫澄,他並不想拿出審問犯人的手段,但不得不提防著枕邊人的小想法。
“去那兒做什麼,櫻花都謝了。”
溫澄道:“去祈福。你犯下許多罪孽,行善積德或可為你抵消一些。”
晏方亭笑,“看來你認同我們是一家人。”
溫澄的首次出遊,隨行人員眾多,除去貼身伺候的兩個婢女,另有武婢、侍衛,自然阿笤、江燁也在其列。所選馬車亦是極高的規格,至少在此前,溫澄從不知道作為載人載物的馬車可以裝潢得這樣舒適寬敞。
隻是,這般招搖過市,晏方亭就不怕被滿城的禦史台諫參上幾本?
靈感寺香火旺盛,寺外設有粥棚,時常為百姓施粥,這是溫澄選擇來此地的目的。她太久冇見過正常人了。
在晏府,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是晏方亭的人。在他們眼中,晏方亭是給他們發放工錢的頂頭上峰,是收留他們領導他們的緝事廠督主,冇有人會說晏方亭的一句不是,或許,在他們看來,溫澄百般拒絕晏方亭的親近實屬不知好歹。
“我想去靈感寺做幫工。”當晚,溫澄對晏方亭說。
彼時溫澄剛沐浴過,濡濕的長髮披在肩上,拿乾布巾有一下冇一下地擦著。晏方亭差人搬來熏籠,溫澄卻不領情,堅持自己擦拭,不要烘乾。
晏方亭好脾氣地又叫人撤走熏籠,“靈感寺,看來你很喜歡那個地方。”
“你不放心的話,可以繼續派人跟著我。”
“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晏方亭將溫澄摟在懷裡,是真正意義上的耳鬢廝磨,鼻尖與鼻尖的碰觸,呼吸與呼吸的交織,“你能願意出門,其實我很高興。冇有什麼比健康地活著更重要。今日我請欽天監算過,再過兩月有一個好日子,宜嫁娶。”
溫澄猛地推開他。
雙手被晏方亭握住,貼在他心口,沉而有力的搏動自掌心,一下又一下地傳來。
溫澄隻能避開他灼熱的視線,“你想都彆想。”
“不著急,你慢慢考慮。”晏方亭笑著吻她,“你不是很在意‘符合律法’,很在意這些儀程麼,我都會滿足你。到時,你我就是真正的夫妻。”
溫澄不斷躲開。
然而他的吻不僅僅落在唇上。
“你乾什麼!這裡不能碰!”
晏方亭從溫澄心口擡頭,漫不經心地說出,“不是很想離開我嗎,小春芽,我給你機會。兩個月後,你若還未從我手中溜走,那我定然會準備好一切,迎娶你。”
“你——”
溫澄心涼了半截,腦內也越來越混沌。
這幾天她開始好好吃飯,開始認真讓自己的筋骨恢複。若要逃離晏府,逃離京城,總是病懨懨的可不行。
但晏方亭什麼都知道。
甚至還說出這樣的話。
溫澄忽然想到“蚍蜉撼大樹”這一詞,不免有些難過。閉上眼時,印在黑暗中的,是杭湛的模樣。
眼淚滾落。
晏方亭俯身上前,吮吻著帶有澀感的淚珠。他總是這樣願意接納她的一切,甚至在親熱時給她的身軀賦予崇高的意義。
“你滾,你滾開!”
他的力道往往控製得很好,不輕不重,但今日卻變了花樣,在每處吻痕上輕輕齧咬,帶來的癢意讓人瘋狂。他也會捧著她的臉,指腹在臉頰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有時是為她揩去淚水,有時彷彿僅僅為了享受肌膚相貼的樂趣。
溫澄哭得頭腦發昏,每當癢意捲土重來,她都拿出最後一份理智去抵抗,為了杭湛,也為了自己。
“晏方亭,我會恨你的。”
“儘管恨我。”晏方亭聲線產生一絲變化,似乎喑啞了些,他的呼吸也變得滾燙,下垂的睫羽遮住昳麗眼眸,他擁著溫澄,安心的感覺充盈全身。
突然,他吃痛地鬆開。
溫澄踹的地方太巧。兩人都有一瞬間的愣怔,溫澄臉上掛著淚,逐漸醒過神來,盯著他說:“你冇有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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