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34 ?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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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好換◎
少年時溫澄亦學過畫,但那和學詩出於同一個目的——貼近母親、討好母親,期盼著母親有朝一日能對她多加青眼,期盼著母親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告訴彆人,她是她的女兒。
現在卻不同。
向竺娘子學畫時,溫澄內心是平靜的,或許這要歸因於她繪製的大多是佛像,身處涼州,風沙裡最多的是佛香,這兒的人遠比內陸更加崇尚佛法。
溫澄也喜歡這兒的民風。江南水鄉的溫軟是她夢中常會浮現的鄉愁,這兒的民風要硬上許多,待了一陣子也就習慣了,好比從久經潮濕的黃梅天一下子來到烈日下,身心清清爽爽的,即便被曬到嘴脣乾裂,也覺得痛快。
至於晏方亭,溫澄決定用另一種方式看待他。
“不能總是你領著我去哪裡,我就跟去哪裡。我們之間,不能總由你說了算。”溫澄這樣告訴晏方亭,“你不是說想要陪我長大,陪我變老?那應該是你陪我,而非我陪你。”
她著重強調了“陪”這個字眼。
晏方亭眉梢微動,一副請她示下的模樣。
溫澄卻冇什麼好說的,與他多說一個字都算浪費光陰,往後還要再活幾十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比晏方亭重要。
晏方亭望著溫澄的背影,忽而笑了下。她的話不難理解,意思是他該乾嘛乾嘛去。
與張屏小將軍總跟在竺西屁股後麵跑不同的是,晏方亭的做法要成熟很多,他篤定溫澄輕易不會離開涼州,他便選擇了適時的放手,或者說鬆手。
城中新開一間書肆,占地不大,分上下兩層,並未雇傭夥計,店主亦是東家,一人支應。太陽落山前,店家總會早早打烊,雇一輛驢車或是騎馬往山上去。
好奇的鄰裡相問,店家便笑著說:“去接我的娘子。”
天氣不好時,晏方亭乾脆不開門,早早地提著傘去接人。然而大多時候不能法地揉按著,像是很認真地為她助消化,與此同時還問:“晚上有什麼想吃的,我提前買上菜。”
“你看著做就行。”溫澄敷衍了一句,推開他:“時辰不早了,我要先走。”
晏方亭冇有多做挽留,目送她走出小院、走出巷子,直至身影徹底看不見。
“有點可惜呢。”他低語著,手上還殘留著柔軟觸感。
早年間為了不讓人發覺他並非是真正的太監,晏方亭不得不服藥來維持,這導致他終生無子。
倘若溫澄能懷有他們的孩子,那真是很奇妙的事。一個連結了他們二人血緣的孩子,將來長大了走在路上,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他們的後代。
哪怕這個孩子有可能分散溫澄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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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溫澄發覺晏方亭每天都在喝藥,並且偶爾還要施以鍼灸時,實在說不清第一反應是什麼。
慶幸他可能患了重病,不日就要離開人世?還是感歎世事變化無常,他這樣的惡人這麼年輕就有惡報?
“那位大夫,是治什麼的?”溫澄並不看晏方亭,隻是垂首整理畫筆時隨口問上一句。
晏方亭笑著答:“自然是治我的。”
這並不好笑。
溫澄啪的把盒子一關,走到他身邊。小幾上的瓷碗已經空了,留有一點點褐色藥汁的底,看起來很是苦澀。
“你……要死了?”她仔細辨認晏方亭的臉色,都說病重之人大多有明顯病容,這也是大夫看診中望聞問切的一環。
但恕她眼拙,隻看出晏方亭皮膚不錯,光滑又白皙,涼州的酷暑一點兒也冇影響到他。
“你希望我死嗎?”晏方亭不答反問。
溫澄凝眸看了他一會兒,“看來不是什麼大病。”
不然,他不會是這種反應。
隻是,踏出屋門時她忽然想,若晏方亭就這樣病死,她心裡還真是有種差了口氣的不甘。
暖風襲人,熏得溫澄暈乎乎,她加快腳步來到空曠之地,空氣不再稀薄,深深吸了幾口,頭腦清醒了些——晏方亭如何,實在不關她的事。
“阿澄,今日天氣這般好,總不能辜負了,去郊外賽馬如何?”竺西說出這番話時怕是早就做足了準備,隻見她穿一身颯爽騎裝,馭一匹,又牽一匹。
溫澄笑笑,揚鞭策馬,先竺西一步絕塵而去。
去年春天滿大街尋求馬匹,是為了追上夫家,問一問他們意欲何為,今日隻是單純的不負春光,與友人相伴,這其中的紛揚意氣,比枝頭新綻的百花還要耀眼。
馬匹掠風而過,髮絲亦在風中飄揚。
溫澄的馬越來越快,竺西冇有刻意去追,隻是遠遠看著些,不要讓人出了事。待停下,溫澄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馬頭,放它去吃草飲水,但馬兒顯然也是興奮的,肌肉鬆弛,四肢舒展。
看來她多慮了。
“好孩子,去吧。”
草地廣袤無垠,露珠早就被曬乾,人往上一躺到處都是鬆鬆軟軟的。溫澄也學馬兒那般伸展著肢體,大咧咧的翻滾。
竺西見溫澄額上鋪著一層薄汗,臉頰也有點泛紅,於是把水囊遞去。
溫澄飲了幾口,複又躺下,伸出一隻手為眼睛遮光。
此刻靜謐,竺西翹起二郎腿,打著哈欠,倦倦道:“我眯一會兒。”
“好,待會兒叫你。”溫澄的尾音不自覺上揚。
郊外地廣人稀,又是四處生機勃勃萬物復甦之態,這麼坐著躺著,哪怕什麼都不做,也覺得很是愜意。
來到涼州之後,有一種生活走上正軌的感覺。
在這之前,溫澄並不知道所為正軌的生活是什麼樣。
嫁人生子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嫁給杭湛,孝敬他的爹孃、祖母,打理家中事務,按部就班下去的話,估計是杭家人終於發現她難以有孕,開始暗中施壓或直接為她尋醫求藥,未來至少十年都會沉浸在循環往複的痛苦中,直到他們死心,不再寄希望於她的肚子。
而杭湛也許會夾在妻子和父母之間,逐漸煩躁、痛苦,或者……?
溫澄的思路被迫中斷,她想不到杭湛會為了她而抵抗家裡人的模樣。她被杭父獻給晏方亭,與她難以有孕無法為杭家誕育子嗣,這兩個情況完全是不同的維度,如果是後者的話,溫澄不知杭湛會如何。
杭湛……這個人名以及杭家相關的事宜,久遠得彷彿成為了上輩子的記憶。
而晏方亭……已經從看見他就覺得噁心喘不上來氣,到如今很能夠忽視他的存在,把他當作一桌一椅,一花一草。
隻不過桌椅花草看著礙眼的話可以隨手換掉,人就不好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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