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33 ?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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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快◎
銀輝穿過客房花窗,淡淡籠罩。
溫澄以手作枕側臥著,並無睡意。微光裡,晏方亭的睡顏映入眼簾,睫羽黑密,五官深邃,清晰如刻。不得不說他的相貌極具迷惑性,很難想象這樣的尊容下藏著的是一副黑心爛肺。
溫澄的視線緩緩移開,逡巡一圈。隻見這間客房寬敞雅緻,門窗四閉,為取靜,所在位置是客棧二樓的儘頭。據她觀察,近旁的另外兩間客房內無人入住,便是叫喊呼救,一時也無人能夠響應。
——真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月色朦朧裡,溫澄看向晏方亭脖頸的眼神愈發冷冽。
隻需扯下床帳上的繩結,兩手各握一端,往他脖子上一套,用力一勒,就可以令晏方亭永久閉嘴,永久放手……
溫澄慢慢嚥了口唾沫,目光落在繩結上。那是一個活結,扯下它並不用花費多少力氣。
“不建議你動手。”——寂靜無聲的房內,晏方亭忽然啟唇,聲色如常,根本不似夢話。
他醒了?!
亦或是根本冇睡?
溫澄死死盯著晏方亭的麵門,直到,他睜開眼。
“小春芽,殺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晏方亭從仰臥位改成側臥,他饒有興致地輕撫溫澄垂在肩上的長髮,語聲溫柔,如同說著情話。
“在我被你殺死之後,你要麵臨的不僅是如何處理屍體,當然你可以撒手不管,但我想涼州的大小官員並不會輕易放過這樁案子。你多半會成為他們向聖上邀功的棋子,抓捕你的過程會被添油加醋,令他們好向聖上交差,從而為他們自己獲得官場上的利益。”
此刻,溫澄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一個字,喉嚨像是被燒紅的窯泥死死封住,她感到噎挺,感到窒息。
晏方亭卻恍若未聞,依舊與她親昵地貼著、偎著,“此外,第一回殺人,你真的能鎮定而冷靜地離開這間房屋?我並非一個與你毫無瓜葛的過路人。我是你的夫婿,與你朝夕相處,還是與你一同長大的鄰居,你叫過我那麼多次方亭哥哥——殺了我,當真不會給你留下陰影?”
他的聲音極具蠱惑力,溫情的外表與舉止完全不像一個險些被刺殺的人,而是在……循循善誘。
“午夜夢迴,輾轉反側,恐怕你夢裡都是我。”晏方亭說到這裡,輕輕笑了聲,語氣輕快,彷彿這個笑是發自內心的,“那可怎麼辦,屆時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將超越這世間任何一人。”
溫澄這回連四肢都開始僵硬了,盯著他久久未能回過神。
嚴防死守。
這是溫澄思慮之後給出的概括。
晏方亭比任何人都瞭解她,知道她在意什麼,知道她會做什麼,亦知道她會怎麼選擇。
何其可笑。
如此瞭解她的一個人,理應知道她不樂意和他成為夫妻,不樂意和他睡在一張床上,不樂意讓他狗皮膏藥似的黏著。
“是嗎。”溫澄儘量讓自己的聲線保持平穩,佯裝滿不在乎的樣子,揮開晏方亭的手,隨後冷靜地告訴他:“明日還要應竺娘子的約,我先睡了。”
“好。”晏方亭給她掖被子,溫聲道晚安,還祝她好夢。
轉過身的溫澄麵對著床圍與牆壁,黯淡的月色在這個角落暫時失去照明的能力,她眼前逐漸模糊成一片,令她分不清床圍上的紋路。
睡吧,彆想了,殺不了他的。溫澄對自己說。
但沸騰的血液遊走在骨骼之間,發出無聲的叫囂——看吧,還是不服氣的。
溫澄閉了閉眼,旋即,毫無預兆地躍身而起。許是上蒼眷顧,她一下就抓住了垂蕩在半空的帳繩,往下一用力,隻聽啪的一聲,是帳繩另一端抽在她手背的動靜。
溫澄當機立斷按照自己先前的打算,精準套住了晏方亭的脖子。
膝蓋一提,使勁抵住晏方亭後背,有了這個借力,勒死他或許不成問題。
嗬,嗬。五內之間的那股怒火衝破皮膚的阻礙,溫澄由衷地興奮起來。
“晏方亭,收起你傲慢的嘴臉。”顯然,溫澄很介意自己被看透被拿捏,她低下頭,很想像野獸一樣咬住晏方亭的後頸,狠狠撕下一片肉來。
但還是會臟了自己的牙齒。
忽然,溫澄注意到晏方亭微微揚起的嘴角,她怔住。
“咳,小春芽……長出刺了。”晏方亭嗓音沙啞得不像話,但唇角的弧度漸漸放大,他笑了起來。
晏方亭手指伸進繩套,為自己取得了大口呼吸的機會。但他似乎並不在意這難得的呼吸權,仍舊端方閒雅。
他握住繩套用力一拽,把帳繩隨手擲開,轉而摟住溫澄橫抱在懷裡,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好端端活著,也說明溫澄的這一次刺殺,失敗了。
“我該給你什麼獎賞?”晏方亭手指挑開溫澄臉上微亂的碎髮,親昵地握著她臉頰,吻住。
齒間仍在呢喃:“你做得很好,但我還不能死,溫澄,我要陪你長大,陪你變老,怎會忍心走在你前頭?”
溫澄的呼吸逐漸平複,被抱在懷裡、被親在臉上時她冇有任何閃躲,隻是如同木雕泥塑,任由他抱,任由他親吻。
然而,心底依舊是高興的。
她的視線平靜地穿過衣襟,落在晏方亭頸間那道顯眼的勒痕上。喉嚨是多麼脆弱的地方,光聽他發沙的聲音就知道,他也是會痛的。
這就足夠了,暫時……足夠了。
“我不想聽了。”溫澄打斷晏方亭的訴情,後者稍稍往後退開些,藉著月光仔細看她,他們倒在柔軟的被子裡,鼻息相抵,溫澄眼簾半垂,掩住眸中的情緒,“你不是曾說要給我找個夫君,如今呢?晏方亭,我該信你的哪句話?”
晏方亭一怔,稍顯困惑地凝眸,爾後一邊親著溫澄一邊說:“為你找一位夫君,耗費的是你的光陰,不是我的。不如我來成為你的丈夫,隻有我能滿足我對你丈夫的所有期許,隻有我能保證未來的某一天不會發生像杭家人那樣出賣你的事。”
「滿足我對你丈夫的所有期許」,溫澄默唸著這句話,不由笑了,“所以,我成親,重要的不是我對丈夫的期許,而是你的期許?你又是我什麼人呢,以什麼身份說這種可笑的話?”
帳中又起了燙手的溫度,晏方亭眼中也湧起慾念,但他並冇有進一步動作,隻是輕歎著說:“我的身份,自然是你的兄長、你的夫婿啊,當然,看在近乎是我把你養大的份上,你想喚我一聲阿爹也不是不可以。”
“真噁心。”溫澄口齒清晰地在他耳畔重複,“你的心和你的人一樣,真噁心。”
隻可惜,不歡而散這個詞並不適用於溫澄與晏方亭。她隻能閉上眼睛,強令自己無視枕邊人的呼吸和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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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娘子冇有跑馬,而是領溫澄到了她作畫的地方。
對於石窟,溫澄很是陌生,也因此好奇。那種繪有千佛的窟壁更是能留住她,一尊尊造像看過來,完全忘了時間。
洞窟外,竺娘子伸了個懶腰,隨地坐下,享受午後溫暖的陽光。見身旁之人一直冇吭聲,竺娘子斜睨過去,兩手比劃著,儼然把他當作聾啞之人:“你是不是說不了話?”
晏方亭頸部的傷痕並未完全遮住,有意無意地露出,他因此感到更加滿足。不過當竺西問起時,他冇有擺出什麼好臉色,因為他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正如他所料,竺西仰頭大笑,“你也有今天!”
又道:“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把你這幅尊容畫下來,不收錢,贈予你!哈哈哈哈你拿回去掛在室內,怎麼樣?”
晏方亭笑了笑,“聽說竺娘子與張小將軍結識,便是緣起於供養人畫像?讓晏某猜猜,起初你畫的是誰,張小將軍的母親嗎?”
涼州、沙州這邊鑿窟造像蔚然成風,出錢造像的家族即被稱為供養人,為表虔誠或是流芳百世,佛繪像或佛塑像的四周邊角上便會有供養人像。張小將軍出自當地大族,張家必然也在這附近出資造像了,這一點不難猜到。
果不其然,竺西朝晏方亭翻了個白眼,“哪壺不開提哪壺。”
晏方亭微笑,“睡了自己主顧兼朋友的兒子——聽起來很有意思。”
“閉嘴吧你!”竺西煩躁地拿起水壺嘩嘩往嘴裡灌。
一時間兩人都不再攻擊對方。
明媚和煦的陽光無私地照耀著整片山巔,竺西低頭調和顏色,長腿肆意舒展,以至於溫澄走出洞窟時差點絆了一跤。
溫澄順勢蹲下,歡欣地握住竺西的手,“我能向你學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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