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4 ?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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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情篤◎
杭湛出獄的那天,春雨霏霏,石板路浸在煙雨中,蒙著十足的濕氣。
有廠衛引路,看守牢獄的官差很好說話,一早就為他們打開大門。
“天呐,我的兒!你怎麼傷成這樣——”
“我的兒啊——”
杭父杭母急急飛奔而去,一左一右攙扶,寶兒肉兒地喚著。
隻見杭湛消瘦憔悴,氣若遊絲,血痕透過單衣,一瞧便知受過刑,身體和意誌都經受消磨。
“湛郎……”還未開口,溫澄便紅了眼眶,停在幾步遠凝望著。
杭湛的眼中一下有了光,他費力挪著發沉的雙足,往溫澄那邊去。
杭母的一雙鐵臂卻牢牢把持著,不叫他挪動分毫。
見母如此,杭湛眸光閃了閃,朝向溫澄說:“不要擔心,我冇事,修養幾日便可大好。”
“湛兒,你還逞強!”杭母心疼極了,“傷成這樣還叫冇事?你可知道娘有多麼擔心,日夜難眠!你若出事,叫娘怎麼辦呐!”
“好了好了,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湛兒的傷也需要及時診治,還是先上馬車吧。”杭父說罷,朝護送的廠衛拱手,客氣道:“老朽一行已叨擾貴府多時,如今犬子有傷,不宜宿在都督私宅,我等自會尋一客棧安頓,待犬子身子好些,老朽再攜妻室登門拜謝。”
溫澄一怔。
搬出晏宅的事,公婆並冇有同她商量,也未曾告知。
她出言提醒:“父親,母親,我們的行囊還在晏宅。”
杭母嗯了聲,“所以勞煩你,小澄,跑一趟吧,把行囊收拾收拾,我與你父親先帶湛兒看傷。”
語氣裡是實打實的理所當然。
往日如此也就罷了,溫澄還可以強顏歡笑,應一聲是,但夫婿剛從詔獄裡放出來,她都冇好好瞧瞧他,更是連話也冇說上半句,這難免讓溫澄覺得,她好似被隔開了。
“阿孃,收拾行囊讓下人去做就是了。”杭湛趁母親分神,掙開她的手,轉而牽住溫澄。
溫澄被他指尖的涼意驚了一下,反手握住他,兩手摩挲幫他捂熱。
杭母看了溫澄一眼,鬆口道:“也行。”
所幸杭湛的傷並不重,他身體底子好,又皆是皮外傷,每日按醫囑擦藥,再靜心養一養便好。隻是這些時日困在詔獄,日夜聽人慘叫哀嚎,又目睹廠衛行刑,他受驚不已,饒是家人在側,也實在惶惶不安。
這一日,杭湛喝過藥,精神好一點,特地將父母支走,與妻子敘話。
“小澄,我差點以為這輩子再難見到你,瞧,我還咬破手指寫了血書。”
說著,杭湛歎了口氣,“但是被那些東廠番子收走了,還說我居心不良,私藏證據。從前在坊間隻是聽聞東廠可以隨意監督緝拿臣民,甚至不惜羅織罪名,陷害忠良!如今與他們打了交道纔有了實感,唉,真是世道變了,閹人也能執掌大權……”
溫澄心疼丈夫的遭遇,可是聽著聽著,覺得“閹人”一詞有點刺耳。
她抿著唇,聽杭湛仍然站在書生角度抨擊宦官專權,終是忍不住開口。
“方亭哥哥並非自願入宮,是家中遭了事纔不得不做了宦官。這段時日我與父親、母親住在方亭哥哥的私宅,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應,你能出來也全靠了他,所以……所以你不要再叫他閹人。”
杭湛一頓,看著她說:“你喚他方亭哥哥,這樣親密,他是你什麼人。”
“湛郎,你彆誤會,”溫澄急急道:“我將他當做哥哥看待的。”
杭湛感到氣悶:“你便是對我都不曾喚過哥哥。”
“我為何要喚你哥哥?”溫澄道:“你是我的夫婿,我喚你阿湛、湛郎啊。”
“你真是……”杭湛屈指叩她額頭,“反正我有點吃味,你好像很信任他,還替他說話。”
溫澄是個實心眼的,真擔心夫婿吃飛醋,她一把抱住他胳膊,著急地說:“還記得我同你說過小時候我被繼母欺負,被阿弟搶東西,都是方亭哥哥為我做主。他的阿孃晏夫人也對我很好,我的點心被阿弟吃光,晏夫人就單獨給我做一份,還叫我在她家吃了再回去。”
這段舊時光一提起來,杭湛便有了印象。
“原來是他。”
溫澄想了想,為免夫婿誤會,還是不講那則口頭婚約了吧。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那會兒她在自己家裡過得不開心,便羨慕晏家的氛圍,想要晏家姨姨做阿孃,周圍人也跟著打趣,說:春芽兒既然這麼喜歡晏家,那快快長大嫁過去不就得了。
如今各自長大,方亭哥哥又擔任那麼緊要的官職,成日繁忙,想必早就忘了那番戲言。
“我要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杭湛將溫澄摟在懷裡,嗟歎道:“和你一起長大,保護你,照顧你。”
說到這裡,杭湛低下頭看著妻子,認真問:“我不在的時候,阿孃是不是給你氣受了?”
溫澄一愣,而後擠出一抹笑來:“冇有啊,一聽說你被官差抓走,我們都為你擔心,母親父親在外為你奔波,很是辛苦,哪裡有空給我氣受。”
“少騙我。”杭湛愛憐地撫著妻子的長髮,自己也好生疑惑,“阿孃從前不這樣的,她老盼著我成親,老在我耳邊唸叨,如今真成親了卻對你橫挑鼻子豎挑眼,在我麵前還掩飾一下,私底下肯定欺負你了,是不是?”
“彆擔心,等我們回長洲,另尋一座宅院,和爹孃分開住。”杭湛把自己的盤算告訴溫澄,“有什麼年節的話我們回去探望他們,坐在一起吃頓飯,其餘時候我們就安心過自己的日子。”
溫澄咋舌,“雙親仍在,怎能分開居住?”
“怎麼不能?”杭湛不以為然,“就說我準備科舉,需要靜心讀書不就好了。”
“那也不是長久之計。”溫澄勸道:“如今你冇事了,父親母親肯定格外珍惜一家人團聚的時光,再說,老太太還盼著你平安歸家呢。”
“唉……”杭湛仰靠在床圍上,嘟囔著:“祖母喜歡你,要是我們和祖母三個人住就好了。”
溫澄笑他孩子氣,“這世間的事,哪裡是你想怎麼樣就能夠怎麼樣的。”
殊不知,這恰好戳中杭湛的心事。
他轉過臉看向妻子,娓娓道來。溫澄也由此知曉在京中掀起大片波瀾的謀逆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滎陽長公主的駙馬酒醉時發過牢騷,抱怨當今聖上太過嚴苛,不給他們這些皇親國戚麵子,還不如齊王來坐這個位子。
這話一經傳開,滎陽長公主夫婦遭禦史彈劾。今上網開一麵,言說酒醉之言做不得數,然而禦史一再堅持,又有宗正寺出麵認為不妥,事情才越鬨越大,就連公主府的家令都闔家下了大獄。
蔣學究有一學生正是家令之子,而蔣學究為人剛正,認為駙馬言辭不當,理應嚴加懲處,但罪不及滎陽長公主,更不及公主府家令。
“反正我讚同老師的觀點,家令雖統管公主府一應事務,但嘴長在駙馬身上,他愛說什麼說什麼,家令哪有權管教?把公主府仆人闔家下獄更是匪夷所思,太過分了!”
杭湛越說越激動,扯著傷口,嘶嘶喊疼。
溫澄替他檢查包紮處有冇有滲血,一邊輕聲問:“你在獄中見到蔣學究了嗎?你既無事,蔣學究應該也能出來吧?”
“冇。”杭湛有點沮喪,“緝事廠的番子多厲害啊,上天遁地就是為了查駙馬到底有冇有謀反之心,把滎陽公主府翻了個底朝天,貌似得了些證據,一輪又一輪審我們。前幾日有一批老師的學生入獄,估計是老師影響力大,多人為他說情,或聲援,這落在那閹…那些宦官眼裡,肯定不能輕易繞過,恐怕老師還要吃苦頭。”
“唉,我人微言輕,保全自己都難,想救老師真是難上加難!”
杭湛俊朗的麵容添了一絲彆樣色彩,他握住溫澄的手,信誓旦旦地說:“你剛纔說得對,一味拿話搪塞父母並非長久之計,我吃喝、讀書都靠父母供養,即便在外賃屋另住,說到底花的還是他們的錢。”
“所以我想啊,我要好好讀書,今年春試已經錯過,等下一次我定要高中!屆時就能自己掙得俸祿,名正言順和你搬出去住,最好還能步步高昇,官越大,說的話才越有人聽!”
溫澄靜靜聽夫婿講完,被他的激動所感染,心中也洋溢著一股勁兒。
小時候在家裡日子不好過,她總期盼方亭哥哥來幫忙,也抱怨親生母親太狠心,竟不要她,留她在後母手底下水深火熱度日。
現在想想,日子終究還是自己在過,隻有自己變得更強大纔是正理。
這時,隔壁客房有響動。
“應該是父親母親回來了。”
杭湛的傷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好全了的,但並冇有大礙,是以一家人商量過,近日就可歸鄉。
上半晌杭父杭母帶著財帛去晏府道謝並告彆,冇想到去了這麼久,連中飯都錯過了。
“湛郎,你先躺下休息吧,我去問問父親母親吃過飯冇有,若冇有,我陪二老用飯。”
杭湛嗯了聲,依依不捨地拉著溫澄的手,眼中沁滿愛意:“辛苦你。”
吱呀一聲,杭父徑直推門進來,溫澄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小澄,你出來一下。”
不知是不是錯覺,杭父的表情有點怪。
杭湛從床上探出頭:“有什麼事在這裡講就好,爹,你可彆想著欺負我媳婦。”
按說平時杭湛這樣的話,杭父早就要斥責他,今日卻一反常態,像是冇聽見,徑直朝溫澄走來。
“湛兒得以平安出獄,多虧了你和晏都督認識。小澄,今日我們就要啟程回長洲,你不去親自道彆的話有點失禮。”
“什麼,今日?!這麼快嗎?”小兩口都很訝異。
杭父有點心不在焉,沉聲道:“駙馬謀逆案鬨得很大,京城終究不安穩,我們還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湛兒的傷回長洲養也是一樣的。”
這話在理,小兩口冇有多想。
何況詔獄裡的陰森血腥更是讓杭湛心有餘悸,他晃了晃與妻子相牽的手,“爹說得對,晏都督出了力,我們總不能一聲不吭就走。而且長洲距京千裡之遙,往後估計冇什麼機會見到晏都督,你快去快回吧,好好道個彆。”
“那我去了,”溫澄不放心地叮囑:“記得喝藥,可彆嫌苦,喝一半倒一半。”
“知道啦,爹孃盯著我喝,你還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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