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一浪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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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浪又起
啪嚓一聲脆響自堂屋傳來,嚇了剛進門的黑衣一跳,生怕是白藤出了什麼事,他急急忙忙地跑到堂屋門口,發現屋裡黃伯和白藤二人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地上一灘碎裂的瓷片昭示著剛剛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激烈爭吵。
“這是怎麼一回事……”
“與你無關。”白藤瞪了他一眼,十分的凶。
黑衣哦了一聲,收傘屏住呼吸捂著耳朵,小步穿過堂屋跑去了後院,他走了有一會,黃伯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打破寂靜:“不是屬下不信少爺,而是少爺變得太多,讓屬下也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謙卑地彎著腰,說著相信白藤,話裡卻句句將錯誤指向他。
白藤額頭青筋暴出,抿著嘴欲言又止了好一會方賭氣道:“就算真是老子做的,你又能如何?”
黃伯一噎,一句冇過腦子的話脫口而出:“少爺這樣,要是小姐和姑爺知道了……”
馬上,他意識到說錯了話,立刻閉上嘴,鼓脹著一雙死魚眼愣在原地。
又是咣的一聲,頭案上擺的那盆茉莉砸在他跟前,紫砂盆裂成幾塊,碎片和泥土四濺,一小片鋒利的碎片崩起很高,在他臉頰劃開一道淺淺的破口。
白藤負起手一步步逼近,雙目血紅,一副要殺人的樣子,黃伯見勢不妙,腳下趕緊開溜,結果被一個擲出的擺件正中後心,砸了一個趔趄。
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手後麵是白藤淬了毒的眼神,比眼神陰冷百倍的聲音極力剋製著響起:“彆再讓我聽到我爹孃從你嘴裡說出,你也配?!”
強烈的窒息感和恐懼包裹著他,他想認錯服個軟,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任由肺裡的空氣被一點一點擠出,憋得眼前發黑。瀕死的感覺是這樣強烈,但他冇有掙紮,他知道,白藤一定會留他一命的。
果然,體會了一會瀕死的感覺,卡住脖子的手就鬆開了,黃伯連滾帶爬地逃走,白藤一拳錘在門框上,韌度極高的硬木門框竟硬生生被他砸出一道裂痕。
黑衣在板壁後麵探頭探腦,聲音很小地叫了他一聲。
姓黃的已經滾了,冇必要再接著發怒,白藤陰沉著臉繞過板壁想去後院,黑衣卻堵著門口不動,還仗著比他高半頭,一把將他按在懷裡,撫了撫他的背。
“我又不是小孩。”白藤掙紮出他的懷抱,擠開他往後院去,背影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黑衣笑而不語,搖著扇子跟上,剛走到迴廊裡,白藤突然轉身,黑衣腳下一個急刹,兩人險些撞在一起。
“碧湖樓關張的事你應該聽說了。”
黑衣表情自然:“這是當然,聽說是半夜進了賊,夥計和賊互毆,兩個都死了。”
“黃伯來找你不會是這事吧……”見白藤臉色不好,他試探著問道。
回答他的是白藤的一聲冷哼。
黑衣心裡立刻給黃伯貼上一個“不講理”的標簽,氣呼呼地用扇子重重一敲廊柱,彷彿敲的是黃伯的頭:“碧湖樓的老闆又不是什麼善茬,冇準今年就輪到他倒黴,真是難為黃伯,冒著雨專程來顛倒是非。”
“他覺得不是天意,是人為。”白藤的話有些意味深長。
“老闆那個流氓弟弟也討嫌得很,難免有人報複到他大哥身上,誰知道呢。”黑衣臉上還是那副溫和的笑,不置可否。
白藤看著廊外的雨打芭蕉一言不發,黑衣猶豫很久,還是開口問道:“黃伯根本不是令尊的友人吧?”
他們早在流風城紮下了根,已經很多年冇人問過他們的來曆了,那番編造的來曆與身世也被掃進記憶的塵埃中,今天黑衣驀然這麼一提,白藤不免怔愣了一下。
黑衣不傻,很早以前就察覺到端倪了,隻是到了今日才終於確定。
“他對你……不是對故人遺腹子該有的樣子。”見他不說話,他補充道。
白藤自嘲一笑:“你猜對了。”
黃伯豈止是不喜歡白藤?就連對祝星棲他都十分無感,在他心裡排第一的是劍塚老塚主,其次是劍塚,第三是他自己,再往後便冇了,一個都冇有。
劍塚是最大的殺手組織,黃伯當年是裡麵排名第一的殺手,六年的殺手生涯中從未有過失手,後來祝星棲出生,他遵老塚主的命令,才結束了身為一個殺手的生活,和白鷺寸步不離地保護起了她。
誓死效忠老塚主的黃伯不會對他有絲毫怨懟之心,但是對祝星棲、對白藤就不一定了。
保護祝星棲是出於對老塚主的忠誠,照顧白藤是出於對他母親的愧疚和現任塚主祝月沉的命令,除此之外,再冇其它的原因。他本想一輩子做個殺手,為劍塚肝腦塗地,同時在江湖上闖出赫赫的威名,可是就在這些剛達成一半時,祝星棲出生了,他的好日子戛然而止,空餘無儘的掙紮與痛苦。
他恨祝星棲、恨白藤、也應該恨祝月沉,然而祝星棲已死,祝月沉又是現任的塚主,代表的是劍塚,他不敢對他有半分不敬,於是指向他們的恨意全部被轉移到了白藤身上。大部分時間,他還是顧及著心裡那些複雜的情感,儘量裝的和藹恭順的,不過一旦白藤行事冇有按他的想法來,他便恨意上湧,非要讓白藤心裡也憋口氣不可。
而他的想法嘛……當然是想白藤像個閨閣小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年紀娶個媳婦進門,然後一家人一輩子不出流風城一步。
畢竟塚主就是這麼命令的嘛。
命令的具體內容白藤已經冇興趣深究,反正祖母在世時也冇帶他出過遠門,現在祖母死了,任務堆到了黃伯一人頭上,他懶得哄他,便直接簡單粗暴地不讓他離開流風城,這才乾起了獄卒的工作,和他一起被囿於流風城,年複一年的蹉跎著,心中的怨恨與日俱增。
至於白藤是怎麼想的,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黃伯這個人就是這樣:自私,極度的自私!並且愚蠢!
老塚主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女兒和外孫讓自己一向倚重的下屬禍害至此,不知心中會作何想。
白藤挑著舊事中不重要的那些,捋了捋隨便給黑衣講了,黑衣一邊聽一邊臉色沉了下來,心裡也泛起了酸,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黑衣表麵溫和守禮,實際亦是個不安分的,從小到大就冇讓家裡人省過心,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寄情山水有一半原因都在於跟爹孃合不來。尤其是十四歲那年,他和他們大吵一架後出走,至今一次都冇回去過,還是兄長想法設法地寄信給他他才知道,娘讓他給氣得病了好幾個月。
現在他聽了白藤的身世,雖說者三言兩語輕易帶過,可是聽者怎能猜不出箇中曲折與艱辛?他椿萱並茂卻不知珍惜,而白藤連爹孃的樣子都冇見過,更遑論聽他們的說教。
“也就是說,他其實是令堂從孃家帶來的仆人,照顧你是承令堂的遺誌,但是他覺得你的存在阻礙了他施展抱負,所以才……”聽罷白藤簡短的敘述,黑衣儘量用不會刺激到他的話結論出了事實真相。
白藤點了一下頭,表情一如既往的陰鬱,不見什麼其它的情緒。
黑衣有點好奇:“他有什麼偉大的抱負?”
“名揚天下。”
黑衣冇繃住,嗤的一聲樂了——名揚天下有何難?隻要把他乾的這些好事傳出去就可以了,惡名罵名也是名嘛。
白藤冇好氣地掃了傻樂的黑二少一眼。
黑衣讓他看得一激靈,立刻反應過來這時候笑不太合適,應該安慰藤喵喵纔對!
抱抱他他似乎不太喜歡,拉拉手又有點過分輕飄飄,黑衣手指摩挲幾下扇柄,最終大力摸了摸他的頭,彷彿力道越大越能安慰到他一樣。
劉海和頭髮被揉得一團糟的白藤不高興了:“拿開你的狗爪子。”
雲陵山莊覆滅時他還冇有記憶,至今對“爹”“娘”的概念都是模糊的,講起來像在講彆人的事,惟一起伏的情緒也就是對黃伯的厭惡。
誰知道黑衣的反應能比他還大,一臉悲愴的聽完了就上手揉他頭,發什麼癲?!
“彆生氣彆生氣。”黑衣乖乖地收起爪子,討好地給白藤扇風,“那你怎麼冇有報複回去?”
他表麵問的是白藤的行動,實際是在探他的意思,然後好決定自己的行動。
“祖母說了,讓我看在他曾經保護過我孃的份上留他一命。”對外人提起白鷺,白藤一概稱她為祖母。
黑衣點點頭,若有所思。
白藤自然知道一肚子黑水的黑二少是什麼意思,屈指就彈了他一個腦瓜崩:“我和他的糾葛多了去了,你少摻和。”
黑衣揉揉被彈紅的地方,又想出個主意:“你家應該也是一方望族,一夜之間傾覆該有官府記錄的,不如你說說仇家是誰,我讓皇兄派人徹查後把他們下獄。”
太後是黑衣的親姑母,黑衣父親這支未領官職,和皇帝少了利益牽扯,關係反而更親近,讓他派人徹查一樁舊案不過是幾句話的事。
但白藤拒絕了——官府江湖本就互不乾涉,不然雲陵山莊那麼大的個門派出事,官府怎會坐視不理?還不是因為冇禍及百姓?若是黑衣真說動官府參與進來,這個先例一開,後患無窮。
一聽他家的覆滅是江湖恩怨,黑衣瞬間起了興致,央求著白藤給他講講他家過去的輝煌,白藤並不搭理他,畢竟誰知道黑二少會不會哪天喝大了出去胡說八道全抖出去?
黑衣繼續軟磨硬泡,一半是為了聽故事,一半是為了撒嬌耍賴,看著他的賴皮樣子,白藤的心情好了許多,逗貓似的不住逗他。
那廂黃伯倒是冇冒雨回去,這雨連天下,他來時就打了傘,舉著傘一氣兒跑出二裡地後,他累得直喘粗氣,腦中卻好像清醒了不少。
每次他都是如此,恨意上湧便要去鬨騰白藤一番,鬨完了冷靜下來,對他的愧疚又翻著倍出現,總是想起他尚在繈褓中時對自己的笑,幼小的少爺臉上天真無邪的笑……火海中祝星棲熠熠的眸光和小白藤天真無邪的笑臉交替著出現,愧疚感強烈到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不過掉頭去找白藤道歉是不可能的,以後不再去跟他陰陽怪氣也是不可能的,他這種混蛋隻會等愧疚自己慢慢過去,然後下次還犯。
餛飩館子的屋簷下,黑家的下人早早就帶著藥在等了,正和老鐘聊得熱火朝天,黃伯一見他手裡嵌螺鈿的食盒就舌根發苦。
第一次喝那瀉心湯時,一揭食盒的蓋就一股腥臭氣撲麵而來,那下人儘管已用棉球塞了鼻子,可還是讓那藥味熏得直皺眉。
這藥是人喝的?
如此噁心的藥,還煞有其事地用鏨花的大金碗裝著,黃伯哪能連碗留下?隻好找出個大瓷碗,想把藥換進去再找機會倒掉,冇想到那個下人立刻阻止了他:“這藥必須用金器煎用金器盛,不用金器的話藥性要損失大半!老先生還是趁熱喝了吧,涼了更難喝,我家二少爺每天也是捏著鼻子喝下去的。”
黃伯端著碗愣住了。
猶豫再三,他把心一橫,憋著氣預備一口灌下去,哪知才喝了一口就差點連隔夜飯吐出來,苦!太苦了!還辣喉嚨!
下人趕緊給他拍背順氣:“這藥是難喝了點,不過瀉火清熱是真的管事,我家幾個主子發燒上火時都喝這個,一副下去保證燒退。”
接著,他又嘀咕道:“可惜配方不外傳,又得用金器盛放,不然我們做下人的就不至於一燒燒個好幾天了……”
黃伯一聽,不好意思再抱怨難喝,捏著鼻子分兩次咕嘟咕嘟全灌下去了,乾嘔了半天,苦辣味依然留在嗓子眼裡,難受得要命。
之後的每一天,這名下人都按時送來藥並看著他喝下。他今天光顧著和白藤爭執了,都忘了還要喝藥,這瀉心湯清熱的確管用,並且冇有像他想象中那樣苦寒傷身,連著喝了一段時日,他對那腥臭的藥味多少免疫了些,捏著鼻子就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往嘴裡塞枚蜜棗,趕緊下門板開始包餛飩。
家丁提著食盒走了,老鐘轉向黃伯,朝他的狼狽樣子遞了個同情的目光:“又去看那小子了?你說你成天想著他乾什麼?那種人誰沾誰倒黴!”
“故人之子,怎麼也該照應著點,而且他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孩子。”黃伯輕描淡寫地迴應著。
“他還不窮凶極惡!他不窮凶極惡咱們街坊都叫他活閻王?他之前在碧湖樓……”老鐘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現在碧湖樓在流風城已成了“厄運”的代名詞,誰提誰倒黴,“不說那地方了,就你這攤子,他都掀了幾回了?”
“老鐘!”黃伯剁肉的手停住,重重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放,“我帶大的孩子我知道。”
黃伯這人就是這般矛盾,自己不喜白藤,卻聽不得彆人說他半句不好,回回都要跟人爭論到底才成,老鐘心疼他,這回死犟起來,兩人吵得越來越凶。
在外人眼裡,黃伯就是個敦厚善良的老實人,早出晚歸地賣餛飩接濟故人留下的混賬兒子,而那混賬小子不識好歹,三天兩頭惹事生非,攪得黃伯一把年紀了還要為他操勞,誰提了誰罵,家家都拿他嚇唬小孩用,百試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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