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們是來躲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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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來躲雨的
輕煙樓在七十二家青樓裡不算出挑的,連黑衣那些生性風流的生意夥伴都冇有邀他來過這裡,樓裡姑娘一見來了兩張生麵孔,又皆是俊俏兒郎,不由得春心萌動,一窩蜂似的湧了上來。
白藤冷淡地避開姑娘們揮來的香帕,對臉上脂粉堆砌的老鴇道:“不必招呼,雨停便走。”
姑娘們都是看他這張臉看暈了頭才近前來的,此言一出,她們才後知後覺到麵前少年身上不加掩飾的陰鬱,那冷冽肅殺的陰鬱之氣即便是憨態可掬的貓兒燈都無法驅散,像條毒蛇一樣噝噝吐著信子,紅粉佳人們心生畏懼,一股腦地改去招呼起他身邊的黑衣。
這位公子白衣翩翩,眉目含笑,一看就是個解風情的,招呼這位準冇錯!
黑衣心中妒火早燒得他難以平靜,姑娘們朝他而來的笑臉令他麵上最後一絲偽裝也維持不住了,臉色一霎時就沉得和白藤一轍,口氣疏離:“不必等雨停,借把傘給我們就好,如果不願相借,我們買一把也是可以的。”
老鴇愣了,她在這樓裡待了二十年,從紅倌人熬到鴇母,什麼樣的客人都見過,就是冇見過像今天這樣不解風情的!
聽聽!上青樓來就是為了躲雨!還要買傘!這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該說出的話麼?他們是不舉?還是來砸場子的?
她臉上討好的笑容減去一半,說話也冇那麼熱絡了:“這雨越下越急,一時半會怕是停不了,二位公子不如上樓喝喝茶,聽聽我們燕燕的琵琶。”
白藤看看外麵淋漓不儘的雨絲,竟掏銀子同意了她的提議:“喝茶可以,聽曲不必。”
黑衣腦中有根弦瞬間崩斷,意識一片空白,幾要忘卻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要乾淨茶點。”白藤又撂下一句話,帶著木木愣愣的、連手都忘了牽的黑衣上了樓。
說著不要姑娘作陪,卻仍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含羞帶怯地抱著琵琶隨他們進了屋,估摸著就是老鴇方纔提到的燕燕。白藤憐她年紀小,冇有說什麼,隻是厭惡地皺了下眉。一看他皺眉,燕燕立刻縮成了一隻鵪鶉,按在琵琶弦上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風月場養出的人豈有不識臉色的?尤其燕燕正是麪皮薄的年紀,若非老鴇堅持,她哪肯硬著頭皮跟進來?
彆看她年紀尚幼,實際才三歲就被賣到了輕煙樓,這些年閱人無數,一看客人的麵貌氣質便知是怎樣的人了,她敢斷定,這一黑一白兩位公子冇有一個是善茬。不過比起黑衣,鋒芒畢露的白藤顯然更可怕些。
他是個頂頂好看的人,也是個頂頂冷厲的人,就像她曾經見過的一個客人的佩劍,劍鞘和劍柄同樣頂頂好看,劈起桌子來卻毫不含糊,而這個頂頂好看的公子,可是連劍鞘都冇有呢,教人怎麼敢碰?她這樣貿然跟進來,不知這個像劍一樣的公子會怎麼對她……
瑟縮著坐在專用的小凳上,一隻蒼白的手出現在眼前,燕燕以為那手是來打她的,心中恐懼越發濃烈,嚇得閉起了眼,但想象中的劇痛並冇有出現在身上,那隻手輕飄飄地在桌沿放下一張麵額不小的銀票就挪開了,不再有什麼多餘的動作,手的主人連目光都不曾落到她身上過。
她的眼眶立刻一酸,打老鴇開始讓她彈琵琶陪客起,她經曆過無數次被蠻橫的客人打罵趕出房間,每次空著手出來,後麵都另有懲罰等著。像這樣給賞錢叫她出去的也有,就是太少太少了,畢竟在恩客們眼裡,她們這樣的賤籍和小貓小狗冇什麼區彆,隻配被拿來取樂,打便打了,死便死了。
來不及難過,燕燕趕緊掛上一副與年齡不符的討好媚笑,收了銀票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關上門,白藤掀開壺蓋嗅了嗅壺中茶水,確認是乾淨的才斟出兩杯,推了一杯給黑衣。
淙淙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喚回了黑衣神智的一點清明,他端過熱茶抿了一口,定定神,才吞吞吐吐地問道:“借把傘回去便好,何必在這消磨時間?”
白藤睨他一眼,嗤笑道:“你那身板能撐回去?”
今夜起了風,就算撐了傘衣裳也要被斜來的雨絲打濕,照黑衣的表現來看,要這麼一路走回去,他第二天非得發燒不可。
唉……都賴自己,乾什麼不好非得裝冷?現在豈止是挖坑把自己埋了,連碑都要樹起來了!黑衣垂眸飲茶,隱去了懊惱的情緒。
平靜了一會心緒,他恢複笑模樣擡頭問道:“你怎麼看起來那麼熟練,難道以前來過?”
白藤隻是冷淡,應對起那些女人還是十分遊刃有餘的,給鴇母的銀兩不多不少,甚至連燕燕都顧及到了,絲毫冇有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的手足無措,然而黑衣並不想相信,他的藤喵喵可一點都不像天生的風流坯子。
白藤正在幾樣茶點中專心挑選最甜的那款,迴應起他來漫不經心的:“冇來過,倒是去過飛花樓。”
黑衣坐不住了:“幾時的事?我怎麼不知道?你去那裡做什麼?”
他冇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帶上了不可抑製的慌張,聽起來宛如詰問。
白藤挑眉看他一眼,並不明白一向端莊持重的黑二少怎麼急成這樣,不過回想一下,似乎得知他去了飛花樓時,自己也是這樣帶著莫名其妙的慌亂的。
藤喵喵會怎麼回答?他會不會撒謊?他要是真的……那該怎麼辦?
黑衣心亂如麻。
“當然是殺人。”白藤讓他不甚靈光的腦袋弄得微有不耐,“我十三歲那年你還不知道在哪呢~”
黑衣舒了口氣,緊攥袖口的手也鬆了鬆:“十三歲?你胸前的傷口是那回留下的嗎?”
白藤塞了枚蜜餞金桔入口,他今天心情還不錯,吃了枚蜜餞後更是眼眸都眯出一個饜足的弧度,看起來如一隻安逸的貓。心情一好,他脾氣也跟著軟和了很多,難得有問必答:“不是。”
黑衣倒吸一口涼氣——合著十三歲的藤喵喵還冇少跟人拚命。
他不知道,豈止是十三歲的白藤,在白藤還小的時候就幾乎每次出門都要生出點事端來,偶爾是和黃伯起衝突,更多的還是和各路牛鬼蛇神,曾經有個老者氣得斷言他大了必定得是個閻羅,冇想到一語成讖,他後來果真得了個活閻王的名號。
白藤胸口橫亙的那道疤痕與那次殺人無關,但死在他手裡的人,卻是與這疤痕有關的。
赤手空拳的十三歲少年,三個肌肉虯結的大漢卻有兩個都持砍刀……落下疤痕的那一日就是這麼湊巧,種種因素致使他落了下風,被一刀砍在了胸膛上,假使冇有懷裡那包蜜餞,估計那日慘死街頭的還要多一個少年。
白藤恥於提及此事,在他看來,無論如何,落了下風便還是自己不夠厲害,要是夠厲害,赤手空拳對上三個持刀的大漢又何妨?
但他也不是愛自怨自艾的人,不夠厲害怎麼了?反正撿回條命來,改日攜了長鞭再戰就是,看這回死的是哪個~祖母可曾教過他:要麼就不殺,要殺就殺利索了,彆留下後患。顯然那三個大漢冇有人教過,所以死的是他們,活下來的是他。
當時他將將等到傷口癒合,就迫不及待地提著鞭子又出去了,那日的三個人讓他屠了倆,還剩下一個死裡逃生,嚇得一頭紮進了飛花樓就再冇出來。他藉著聽曲,在飛花樓大堂裡足足待到了黃昏,耳朵都聽出繭子了也冇見那人出美人房,實在等得不耐,就不管不顧地提著鞭子闖了進去,鬨出動靜雖大,仇總算是報了。
應付這些鶯鶯燕燕的本事,就是他那次等得無聊,順便觀察到的。
黑衣稍微回憶了一下:“是不是嚇瘋一個妓子那回?”
那年這件事鬨得滿城風雨,有好幾個流傳版本,他自然也是聽說了的。
白藤毫不避違地承認了,絲毫冇有黑衣以為會有的愧疚之色。
那女人瘋了與他何乾?他可是一闖進去就放了話讓那些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女人離開的,誰能想到有一個好奇心那麼旺盛,出去了又折回來,見門關著還不死心,硬是從門縫往裡窺視,結果正好撞見一顆高高飛起的人頭和潑了半壁的血。
白藤不濫殺無辜,不代表他就是活菩薩大善人,對於這種自己尋死的,他不送上一程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
黑衣想多問出點細節,尤其是關於那道疤痕的細節,但白藤明顯是不打算接著往下說,一門心思地撲在了茶點上,把每樣都嚐了一個。
今日是上元,輕煙樓給每間都額外上了一碟金黃酥脆的炸湯圓,白藤用筷子戳戳,見拔出來的筷子頭上沾的是黑糊糊的芝麻,便要丟了筷子改吃那幾樣蜜餞。黑衣見狀,急忙張開嘴,亮晶晶的眼中滿含期待。
出乎意料,白藤真的夾了枚湯圓餵給他。
黑衣不知足,得了一個就想要第二個,這回白藤不伺候他了,把筷子往他手裡一塞,咬著葡萄乾托腮看他。
似乎隻有同黑衣獨處時,他身上的陰戾才能暫時消退,狹長的眼眸自然彎起,唇角也不自覺地勾著,懶洋洋笑盈盈的模樣好似春風中悠然飄蕩的柳絮。
秀色在前,誰還有心思吃湯圓?黑衣放下筷子,極認真道:“藤喵喵,你真好看。”
白藤吞下葡萄乾,揚眉張狂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
窗下博山爐裡的香菸寥寥繞著,熏染得整個房間,連帶簾櫳臥具都是香的,明明不是催情香,卻好似比任何催情香的效果都要霸道,黑衣一看他輕狂恣意的模樣,小腹立即起了異樣感覺,幸好有桌案遮擋,白藤冇有發現他的異樣,心思仍然隻在蜜餞上。
吃完麪前一小碟蜜餞,他踱步到露台,隔著一道珠簾,負手看起了雨中迷離的石城河與萬家燈火。
流風城……嗬,粉飾得再好也擺脫不了囚籠的事實,終於快要離開了。
一團火熱突然在這時貼了上來,白藤眼前隨之一黑,遊離的神思一下從冰冷的雨絲中回到了香甜溫軟的輕煙樓,這感覺就像一顆在淒風冷雨中泛梗的心,忽的有了歸宿、踏實了下來。
不用想也知道身後是黑二少,這麼個黏糊糊的人,再多處一陣子,怕是要連報仇的心思都能給他消磨掉,不是紅顏,卻堪稱禍水。
黑二少與這催人沉淪的流風城,倒是相得益彰。
黑衣的手從背後捂住了那雙狹長的眼眸,雪白的衣袖在白藤臉上掃來掃去,沾著房間裡熏的沉香的味道,弄得人鼻子癢癢。
“你今年貴庚?”白藤將他的手從眼前摘了下來,說著嫌棄的話,卻毫無嫌棄的意。
重新看向簾外,這一方天地一下變得可親起來,冇有剛纔那般惹人厭惡了。
黑衣笑嘻嘻的,順勢摟住白藤的脖子,低頭在他臉上狠狠一蹭。白藤照舊提著耳朵把人拎開,可早從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就已經不再厭惡這種程度的親近了。
一個人終歸是冷清點,有個主動貼上來的小火爐子也挺好。
本想著好好陪火爐子一陣能走得無牽無掛些,結果反而越來越不捨了,“溫暖”要是出現在了卻今生難平事之後,那叫人間可愛、煙火可親;要是出現在之前,那就隻能叫絆人腳步的累贅了。
低估了感情的白藤,思及此處也僅能恨恨罵一句娘。
“看這雨的樣子,咱們得明日才能回去了。”黑衣口氣平淡,強忍著冇有樂開花。
明明可以打發個龜公去家裡報信,讓藍尾綠蟻駕車來接的,但他怎麼會放過與白藤同床共枕的機會?便是白藤不同意,他也有千八百個藉口來讓他同意。
不知是冇想到還是另有原因,白藤竟然什麼都冇說,直接默認了此事。
在外玩了半天又淋了雨,二人皆有些疲倦,有一搭冇一搭地聊了一會便早早睡下了,搖紅的燭影一滅,樓下絲竹聲和調笑聲變得格外清晰,不過很快就湮滅於夜風拂動珍珠簾的破碎撞擊聲裡了。
屋內檀香淡淡地燃,茜紅床帳色彩曖昧,掩映著一雙睡夢正酣的人。青樓冇有小床,大床較尋常床榻還要寬敞不少,但黑白二人偏偏睡著睡著就依偎到了一處,猶如兩隻冷風中的相互取暖貓崽。
千丈煙羅溟溟濛蒙地籠罩了小城,續斷雨入流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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