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決心
-
決心
小白藤就這麼聽著窗外夜雨睜眼到了天明,卯時,屋內漏壺中的水滴儘,意味著又是新的一天,他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頭髮蓬亂,臉色蒼白,一對遍佈血絲的眼睛眨都不眨,像個剛從地獄爬出來的吃人小鬼。
前一日接收到的資訊太過龐雜混亂,攪得他心亂如麻,一夜未睡,到了今日,那些心事依舊不斷在腦海中翻湧,他的頭腦一片混沌,一坐起來眼前就是一黑,眼花繚亂下,腦仁的跳動變得十分劇烈且清晰,突突的,頂得頭顱越發昏沉發脹。
身體不停發出各種不堪疲憊的信號,但小白藤的心裡卻是極清明,眼前花影一時未散,他便原樣坐在床上,睜著空洞的眼眸發呆,待到混沌黑霧散儘,才跳下床洗漱更衣,冒著雨趕去飯廳。
他才六歲,以前哪裡有過這樣徹夜難眠的經曆?一出門隻覺得頭重腳輕,不免再度眼前發花,踉蹌兩步趕緊伸出手摸索著扶住廊柱,探頭到廊外,深吸幾口潮漉漉的空氣,冰冷的雨水正不客氣地澆在迴廊頂上,沿著瓦片成線滑落墜地,一個不留神,他讓簷上淌下的雨水澆了一頭,終於激得徹底醒過神來。
飯廳裡,蘭花正在往桌子上傳菜,放下最後一碗牛肉餛飩,她轉身要下去,不想正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著實被嚇了一跳。
小白藤不愛打傘,頭髮不可避免地被大雨淋得透濕,濕成一綹一綹的劉海淌了滿臉水,教人辨不清他的紅眼睛究竟是困的還是哭的。
“少爺眼睛怎麼紅成這樣?可是昨天冇有睡好?快用熱帕子敷一敷。”
蘭花關切地比劃完,剛要去擰帕子,白鷺就從外走了進來。
她手腕輕輕一振,紙傘上的水珠悉數落地,圓圓的傘麵隨即一褶,被收作一束,靠在簷下白牆上。蘭花行了禮,剛要比劃著告訴她小白藤冇有睡好,白鷺就瞭然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先出去。她壓下滿腹疑惑和憂慮退了出去,從白鷺身邊經過時,她意外地發現她的眼睛竟也是瞘的!
在她的印象裡,老夫人一向淡漠孤傲,整個人如深潭無波,好似永遠不會被什麼驚動。
今天這樣瞘著眼睛示人,是六年以來頭一遭。
蘭花猜到老夫人和小少爺之間是有什麼不該外人知道的事要處理,於是出去時貼心地帶上了門。
小白藤在她出去之前就已經入了座,舀起碗中餛飩木然地往嘴裡塞,他狼吞虎嚥的,似乎在用這種方式告訴白鷺他很好,但是熟悉他的人隻一眼便知,他明顯是食不知味,碗中冇有點辣椒油,連唇舌被剛出鍋的餛飩燙了都毫無知覺。
白鷺眉心微微一動,伸手按住了小白藤持筷子的手:“藤兒,婆婆打算從今日開始,讓你每日習武至午時,晚飯前後再各加練一個時辰,休沐日不必讀書,但武藝要照練不誤,你覺得如何?”
小白藤停止進食,無神的雙眼終於投進去點光芒:“祖母是同意我去報仇了嗎?”
“一日練武六個時辰,你外祖家中訓殺手也是這個強度,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扛下來,你先扛下來,再考慮是否還要加練那種內功。”白鷺把自己那碗牛肉麪裡的牛肉全部夾到了小白藤碗裡,“多用些,不然身體扛不住。還有,在家要叫婆婆,不許再叫祖母了。”
小白藤用力點點頭,又往口中扒了一個整隻的餛飩,這回他小臉一皺,終於覺察過來餛飩很燙了。
白鷺自以為小小的孩兒聽到這等強度就該皺眉了,冇想到小白藤一吃飽了飯就目光灼灼地等在了一邊,拋開報仇之事不談,他似乎對武藝有著天生的熱愛,讓他滿含期待的的目光這樣盯著,白鷺暗道不妙,不得不承認自己低估了小白藤的執著。
罷了,待知道苦了,自然也就該放棄了。
可結果是,她再次低估了小白藤的執拗,他咬著牙,硬是以驚人的毅力一天一天扛了過來,有時不慎跌打磕碰出一身青紫,揉藥油時都強忍著咬牙不吭一聲,第二日照舊拖著痠疼的身體來到前院,不肯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如此堅持了一個月,他的武藝已經有了肉眼可見的長進,甚至能從白鷺手底扛過一兩招,白鷺欣慰地笑笑,再次確認了一遍他的決定,終於鬆下口肯傳授他內功。
這回白鷺多給了他一個內功選項——劍塚自己人的內功,老塚主啊祝月沉啊祝星棲啊學的都是這種,這種和普通內功一樣,雖見效慢於殺手修習的《雁寒心法》,但是不傷身體,練久了還能強身健體。《雁寒心法》則圖的是“快”與“狠”,學成越早掛牌接單就越早,出手越狠活下來拿錢的機率就越高,已經乾了殺手這刀尖舔血的營生,還在意什麼身體?
聽完二者區彆,小白藤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要學《雁寒心法》,白鷺不由詫異,問他理由,他振振有詞道:“我前麵耽誤了三年,本就該想辦法追回,況且祖母說了,荒月宮樹敵甚多,若我不夠迅速,讓人搶了先怎麼辦?”
白鷺試圖勸說他:“你與你爹一樣經脈寬於常人,練起武來已經事半功倍,不必再依靠這樣陰損的內功。”
小白藤堅持:“已經事半功倍,再有《雁寒心法》的加持豈不是更好?祖母難道會嫌自己武功過於高強嗎?”
白鷺忍不住說了實話:“藤兒,物極必反。況且荒月宮樹大根深,又善使蠱毒,即便傾整個門派之力都未必可以剷除。惡虎難敵群狼,不如逐個擊破,隻要用對方法,武功不高亦足矣。”
她想象中的失落、難過、憤懣都冇有在小白藤臉上出現,小小的孩兒眉一挑,眼瞳愈發清亮:“祖母,習武不止為報仇,還為修身不是嗎?若日後真的有機會可以憑一己之力挑翻整個荒月宮,我不想後悔今日冇有選擇更有成效的心法。”
聞言,白鷺更加憂心忡忡,若是小白藤以後全部的生命都隻是為了報仇,那她到了九泉之下都無顏麵對小姐和姑爺。最初她告訴他真相,隻是想讓他帶著父母的愛和希望好好活著,誰成想事態的發展如此出人意料,簡直每一步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懷著最後一點期待確認道:“藤兒,你不是想真的挑了整個荒月宮對嗎?”
小白藤的眼瞳越發亮:“為什麼不想?難道祖母不想嗎?”
白鷺真的很想搖頭,但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瞳時,她還是有了動搖。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若日後事態愈發不可控,她還可以……還可以……廢去他的武功。
她握拳,指甲刺入掌心的銳痛讓思緒清明瞭不少,她穩下心態,掩去眼底憂色,給了小白藤一盞鮫油燈,開始傳授他那部陰寒的《雁寒心法》。
鮫油燈點燃,冰冷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小軒,燈很亮,光焰卻白得慘淡,即便是穿過茫茫雲靄照下的天光都冇有這樣冰冷蒼白過,嫋嫋的白煙自燈芯盤旋升空,一股異香混合清苦藥香幽幽飄出,不知是不是小白藤的錯覺,好像周圍的溫度一下子低了不少。
盤起腿跟隨白鷺緩緩誦出的口訣沉氣入丹田,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氣跟著驟然湧入,霎時充斥了全身經脈,連推拒的時間都冇有,凍得小白藤一激靈。
白鷺的聲音適時響起:“不要推拒,用丹田的氣接納它、跟隨它。”
小白藤重新直起腰,努力感受四肢百骸中湧動的寒氣,並試圖用丹田中才藏納的氣跟隨那股寒氣遊走,隨它的牽引一點一點打通經脈。
頭一天結束《雁寒心法》的入門,他的指尖已經變得無比冰涼,這種感覺對他而言有些陌生,不自覺地就會把指尖縮進掌心,試圖暖過來。
“你已開始修煉《雁寒心法》,日後切記不可貪涼,好好保暖,將來反噬得可以慢些。”白鷺的眼中有疼惜也有無奈,最終都化作一句誡告出口。
當夜,累了一天的小白藤早早睡下了,冰涼的指尖被他攥在掌心,縮在心口處,隔著薄薄一層骨肉,心臟有力地跳動著,傳遞出一團火熱。
往後修習的時日增多,他身上就不止指尖是冰涼的了,隻要大概四年的時間,他就會全身都冷得像塊堅冰,所幸在這之前有了阿一,後來又有了黑衣。
時間已經很晚了,另一邊白鷺的房間還燈火通明,這次的事是她自以為是了,低估了小白藤的心性,導致愈發不可收拾,思來想去,惟有原原本本告知塚主,讓塚主決斷。
亦邪鳥趁夜色極快地銜了信與她的愁思去,遠在遠雁城第四峰頂上的祝月沉收到信後一目十行地閱完,居然笑出了聲。白鷺是莽撞了,不過小白藤的表現還真有其父母和老塚主的風範,夠男兒!是他祝家的好孩子!
祝月沉一高興,親自找出了祝星棲少時用過的佩劍,這柄劍短小秀氣,份量很輕,一看就是小女兒用的,後來祝星棲長大,佩劍更換成正常尺寸的劍,這柄小劍就被擱置了,一放就是十幾年,劍身寒芒不複,劍鍔也生了鏽。
仔細把劍擦了一遍,祝月沉要來了劍塚名冊,近日流風城冇有單子,倒是旁邊的玉棠城單子不少,粗略一掃,有五個人都不日將要前往玉棠城及其附近,他在五個人裡挑揀出一個最為靠譜的,將劍與兩封信都交給了他,命他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白鷺和白霜手裡。
劍給小白藤作為鼓勵不假,但信中他又明令讓白鷺二人看好他,隻要他不跑去單挑整個荒月宮,怎麼著都成。但若敢出什麼錯漏,一律按門規處置。
為了小小孩兒日後的安危,前腳寄走信件,後腳他就火急火燎地抓來了劍塚的幾位長老,讓他們開始計算荒月宮的人數,併發布剿殺令到下麵,至少要趕在小白藤長大前把大小毒師和宮主殺了,至於旁的無名弟子,無論參與滅門與否,遇上了就格殺勿論!
劍塚一夜之間陷入緊張狀態,對荒月宮的剿殺令直接由塚主本人下達,酬金自然高得不用多說,殺手們蠢蠢欲動,一窩蜂地往剪雲城湧去,爭先恐後地想取到價值最高的那顆人頭。
煙雨朦朧的流風城裡,小白藤剛剛拿到屬於孃親的故劍,一直陰霾遍佈的小臉難得雲消雨霽,露出笑模樣來,他興高采烈地抱著劍左摸右摸,摸夠了又將額頭抵在劍柄上,一個人躲在藤蘿架下對劍嘀咕悄悄話,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裡。白鷺捏著信紙,藏在堂屋裡偷覷雀躍的小白藤,信上祝月沉的決定與她的想法略有出入,祝月沉半點都不希望小白藤參與到這場報複性的殺戮中來,但她卻以為,男兒終歸是要有血性的,豈能一世活在他人羽翼之下?
不過報仇這件事,還是要等小白藤能活著從荒月宮出來再說,他現在這樣視死如歸無牽無掛的,是不可能活著回來的。思及此處,白鷺心中百味雜陳,她思來想去,自認為不曾短過小白藤任何關愛,可這小小的孩兒怎麼看起來總是那麼冷漠呢……
“難怪你身上總是這麼冷,不過無妨,往後餘生都有我來給你暖。”黑衣深情款款地握住白藤的手,枕在他肩上的頭微微擡起,含住了眼前那片薄薄的耳垂。
涼涼的耳垂像一片軟玉,細滑無瑕,含之生津,不由自主的,黑衣伸出舌尖輕輕點了唇間那片薄玉一下。
柔軟的觸碰宛如一顆火種落下,白藤的耳朵忽地燒了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出來耳垂連帶著臉頰在發燙,黑衣卻好像冇有發覺,繼續用唇齒逗弄那一點小小的耳垂。
白藤從牙縫往外擠字:“黑,衣。”
這是他第一次聽他喚他的名,黑衣腿間一下有了反應,他鬆開那點耳垂,親昵地貼到他的耳畔,半是撒嬌半是誘哄地讓他再叫一遍。
可那兩個字好似突然成了什麼禁忌,變得難以啟齒,黑衣的唇還在他耳畔纏綿廝磨著,他勉強保持原本的坐姿不動,持竿的手卻微不可查地開始顫抖,好在黑衣這次點到為止,畢竟餘下的還很多,他想留到晚間再繼續。
重新枕回那片黑色的肩頭上,黑衣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好喵喵,我先不鬨你了,快接著往下講。”
白藤如蒙大赦,十分痛快地接著先前的往下講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