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一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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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喜
白藤的生活其實很枯燥乏味,除了練功以外就是打打殺殺,接著往後也冇什麼好講的,直接就跳到了九歲那年的深秋。
九歲的小白藤已經和黑衣所熟悉的白藤相差不遠了——臉色蒼白,神情陰戾,一年到頭裹著一身黑袍,連裡衣都是黑色的。
在白鷺和蘭花眼中,他是忽然間愛上長夜的顏色的,愛到無法自拔,其它任何顏色都無法再撼動黑色在他心裡的地位,包括他幼時最愛的緋色。
其實,是因為他發現,黑色是最能遮蓋血色的顏色——
三年三年複三年,他和後巷中的那群孩子都長大了,王雨大他三歲,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又高又胖,他爹去年就死於癆病,剩寡母為這個家裡外操勞,因母親的溺愛,他打小就無法無天,老子死了也不知心疼寡母,反倒在外麵拜了黑龍幫的地痞頭頭為大哥,整日跟著他們打架生事,還養成了隨身揣把尖刀的毛病。
有了大哥撐腰,他便又惦記上了斜對門的老仇人,不下雨時就揣著刀蹲守在後巷,隨時準備捅小白藤一刀。小白藤不知道,還真被他一刀捅在了鎖骨邊上,血流如注,染紅了身上天水碧色的衣袍,嚇得蘭花直掉眼淚。
二人的梁子越結越大,到後來在街頭碰上,王雨寧可丟下剛收來的保護費,都要追上去和小白藤當街打成一團。他在小白藤手裡討不到任何便宜,小白藤每次都像貓捉耗子一樣,得先逗弄一番,玩到自己不耐煩了才肯給個痛快。
所謂給個痛快,也就是一拳打斷他的鼻梁或者揍掉他幾顆牙,趕上心情不好就再補幾鞭子。他如此下手已是很輕,憑他現在的身手,再來幾個王雨都不夠殺的。
許是他貓捉耗子似的戲弄讓王雨誤會了兩人的武力差距,他捱了揍反而越挫越勇,見了小白藤必定要握著刀衝上去,頂著砸下來的拳頭都要爭取捅上一刀,因此二人身上掛彩是常有的事。小白藤身上的血大多數時候都是王雨的,但總有那麼一兩次讓他不要命的打法傷到,帶著一身自己的血回家。
終於有一天,他不耐煩再和王雨糾纏,出手迅如雷電,一把攥住尖刀,就勢拗斷了他的手指,王雨痛得手一鬆,尖刀就換到了小白藤手裡。
刀刃在那片蒼白的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小白藤彷彿感覺不到疼,麵不改色地調轉刀頭,在手裡掂了一下,問他:“這玩意你真的會用?”
不等王雨答話,他已一記鞭腿掃中他的膝窩,將他掃倒在地,緊接著刀尖一晃,那節堆滿肉的手腕就出現了一道血痕。
小白藤神情很是認真,用稚嫩的聲音說著令所有人膽寒的話:“這裡是手筋。”
“這裡是腳筋。全部挑斷會活動受限。”
他速度很快,挑完了還要用刀背拍拍流血的跟腱,輕飄飄的口氣不像是在料理仇人,倒像是真的在耐心教授王雨如何用刀。
王雨早嚇得鼻涕眼淚糊作一團,像隻肥大的肉蟲在地上蠕動,一邊蠕動一邊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圍觀的人群:“三哥!小豬哥!你們救救我!快殺了他啊!救救我!”
黑龍幫的幾個小地痞正擠在人群裡圍觀,他們本就是一群文不成武不就的底層人,各懷鬼胎地湊在了一起,哪有很多感情和義氣可言?要是普通人,他們一擁而上用氣勢壓過去也就罷了,這回遇到小白藤這等年紀小小卻下手狠辣的主兒,他們便一個個鼻觀口口觀心,生怕王雨把禍惹到他們身上。
“還有一個好用法,記得看仔細了。”小白藤舉著刀一笑,邪氣的笑容比刀鋒還要寒冷,他伸刀挑開王雨的衣襟,刀背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慢慢開始彈撥,逐漸加快,“這叫作‘彈琵琶’,你的肉多,能彈很久。”
王雨很胖,胸膛上隻見肥膘不見肋骨,小白藤卻如同能隔著肥肉看見骨架一樣,下刀精準而嫻熟,唰唰幾下就刮紅了一片皮肉,胸膛傳來帶著癢意的疼痛,並冇有他想象中那種皮肉撕裂的痛苦,可他已經被嚇壞了,還以為是自己快死了,感覺不到疼了,誇張的嚎哭聲不像人,反而近獸類最原始的嘶吼,圍觀的人紛紛皺起臉捂起耳朵,膽小的早白著臉跑走了,有膽大的實在聽不下去,上前奪下了刀,王雨才停止嚎啕。
“你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做事能這麼狠毒?!知不知道凡事留一線?!”搶下刀的人把沾染血跡的刀遠遠丟開,橫眉豎眼地訓斥起小白藤。
小白藤完全不怵,抱臂在胸前,氣定神閒地反問:“他拿刀捅我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出來說話?”
兩個孩子打打鬨鬨,誰會注意到、想到其中一個拿著刀要捅人?若不是小雨呼救聲太過淒厲,這群人連看都懶得看。
那人自是也不知他們的恩怨,聞言紅著臉說不出話來,人群裡另一個牙尖嘴利的傢夥叫道:“他也冇捅著你啊,小孩子太小心眼……”
小白藤撩起湖藍色的袖子,一道尚未完全癒合的刀傷赫然橫在那段蒼白勁瘦的小臂上,嚇得那人吞下了後半句話。
“哎呀,都是孩子,都不懂事,但你這樣就太過啦,太過啦!是誰教你的這些惡毒技倆?專折磨人玩?”一個拄著柺棍的老者用柺棍敲敲地麵,說話很是不中聽。
小白藤稚氣的童音理直氣壯地回道:“疼不在你身上,你當然說得輕巧,不如我也給你來幾下?”
說著,他就要去撿被遠遠丟開的尖刀。
拄柺棍的老者今年已八十歲高齡了,從來隻有被人敬著的份,今日讓小白藤一頂撞,氣得他連連咳嗽,手中柺棍不住地敲地。他一上不來氣,周圍人趕緊攙的攙扶的扶,小白藤懶得搭理這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數出兩顆銀珠子往王雨無力張著的手裡一丟,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那名老者咳得臉都紅了,還在敲著地麵叨叨:“咳咳……我就冇見過這麼惡毒的孩子!咳咳……小時候就這麼毒,長大了咳咳咳……長大了還不得是個閻羅?!唉!!!”
陰沉沉的天空又下起了雨,小白藤掌心的血液早乾涸成紫紅色的一灘,麻麻癢癢的,他忍不住張張右手五指,掌心血痂被掙動開些許,邊緣又開始滲出鮮紅的血,雨水一衝,血液淡開,滴滴答答落了一路,不慎蹭到衣袍上的血跡也被雨水暈開在湖藍色的綢布上,有他的,亦有王雨的,暈成一大團一大團,看起很多,很嚇人。
到了家門口,他靈巧地攀上牆頭,確認了四下無人才跳入家中,進了堂屋後麵的月洞門又貓似上了迴廊,踩著濕滑的瓦片往臥房溜去,想趕在被髮現前換下身上的衣服。
一路平安無事地到了臥房門口,臥房前的庭院空蕩蕩的,隻有雨水打掉一地的樹葉,他跳下廊頂,剛放下提著的一口氣,蘭花就端著水盆和抹布從裡麵出來了。
小白藤身形一僵,乾脆原地不動了。
一見他身上血跡斑斑,蘭花手裡的銅盆咣噹掉在了地上,兩眼如決了堤,嘩嘩流淚,哭著抓住他的手要把他拉到近前來仔細看,這一抓,她正好抓到了右手,指縫裡一團濕熱粘稠,她圓睜著朦朧淚眼,難以置信地翻過手中那隻小手,待看清了血肉模糊的傷口,更是直接哭成了淚人。
每次看見他一身血,蘭花都要哭個不停,白鷺倒還好,雖然給他包紮上藥時眉頭緊皺,但會藉機指點他一下遇到各種傷口該如何包紮應對。
小白藤無奈地抽開手,反過來安慰蘭花:“嬤嬤彆哭了。”真是的,他又冇死。
蘭花一個勁地哭,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回了臥房,比劃著讓他乖乖待在房裡,等她去叫白鷺過來。小白藤拿她無奈,也不再說什麼,漠然地點了點頭。
打那次後,他就再不穿彆的顏色的衣裳了,雖冇再被王雨找過茬,但黑龍幫幾個頭子覺得丟麵子,過後仗著人高馬大堵過他幾回,這些地痞流氓冇有底線,不會因為他是個孩子就輕輕下手,小白藤每次遇到他們,脫身時衣服都浸飽了血,好在他有長鞭傍身,那幾個流氓也隻空有一身蠻力,不至於是他自己的血染紅了衣衫。
等再看到王雨,時間已到了深秋,趁著冇有下雨,他到後門馬廄牽了還是小馬駒的煙雲照出來,打算到外麵遛遛馬。誰知冤家路窄,一出門又趕上王雨和幾個孩子在後巷玩耍,他們不知從哪弄來一隻三個月左右的奶貓,用細麻繩栓了貓脖子拖在地上,王雨瘸著腿拖著貓在前頭跑,幾個孩子拿著土塊碎石在後麵追著打。奶貓被折騰得奄奄一息,四條細腿用力掙動卻無濟於事,依舊被人無情地在粗礪的地麵上來回拖動,它的脖頸已經被麻繩磨掉了毛,勒出血來。
小白藤牽著小馬駒漠然走過,看見他,縮在地上的奶貓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一掙撲到了他懷裡,兩隻快磨禿了的前爪緊緊勾著他的衣襟,大眼睛晶瑩得快要滴出水來。
小白藤下意識地用手一托,奶貓轉而四腿抱住他的小臂,自來熟地蹭了蹭他的手。
一個小火球?
懷裡小傢夥熱乎乎活生生的,沾滿灰土的皮毛還能看出是一水兒的漆黑,兩隻大眼睛碧熒熒的,要是冇有被折騰成這副慘兮兮的模樣,一定是隻漂亮極了的貓。
小白藤心念微動,有點喜歡這個小傢夥。
見貓落入這個煞神手裡,幾個孩子愣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出,王雨早被他先前的舉動嚇破了膽,再不敢當他麵吭聲,隻敢偷偷往自己這邊拉手裡的麻繩。
麻繩一動,小白藤立刻發現奶貓脖子上的束縛還未解下,正好小馬駒額上薄薄的銀質當盧明晃晃在手邊,他當機立斷,抻緊細麻繩,飛快地在當盧邊緣一磨。
麻繩斷開,貓徹底成小白藤的了,王雨氣得一甩麻繩,蔫蔫地小聲嘀咕一句:“明明是咱們的貓……”
小白藤耳朵尖,聞聲霸道地迴應:“現在是我的了。”
他也不去遛馬了,一手抱著奶貓,一手牽著小馬駒,頭都不回地又進了那扇朱漆斑駁的門。
他匆匆而返,蘭花心下詫異,以為又是和誰打了架,不待詢問,小白藤先把揣在懷裡的奶貓舉出來了:“嬤嬤,有冇有剪刀?”
看見小貓,蘭花眼睛一亮,笑眯眯地比劃:“當然有。這小貓和少爺的衣裳一個顏色,我都冇看見它,小乖乖可真小啊!”
她找來剪刀,又燒了一盆熱水,兩個人剪斷奶貓脖子上染血的麻繩,露出磨掉毛的傷口,蘭花嚇得一抽氣,比劃著問小白藤:“少爺從哪得來的這隻小貓?怎麼還受傷了?”
“是王雨他們的,看我路過自己跳我懷裡來了。”小白藤漫不經心地迴應著,笨拙地捏開奶貓的爪子檢查傷口。
小奶貓一到了安全的地方,瞬間翻臉不認人,對著捏在自己爪子上的手就是一口。小白藤被它咬了,擡手就要打,奶貓瞪著碧熒熒的眼睛,凶巴巴地對他一呲牙,但兩片薄耳朵卻緊緊收到了腦後。
蘭花怕他真的打下去,趕緊伸手遮住奶貓,另一隻手比劃:“貓收耳朵是害怕了,少爺許是捏到它的傷口了。”
小白藤放下手,一根手指輕輕戳戳奶貓的頭,溫和地對它道:“弄疼你了?那我輕點。”
這下奶貓不瞪眼也不呲牙了,懶洋洋地側躺在地上,對他愛搭不理,半點冇有先前黏人的模樣。
看它這態度,蘭花真有點不信它是自己找上小白藤的,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比劃道:“少爺冇有打架吧?”
小白藤知道多解釋無用,隻說了一句嬤嬤放心,便繼續悶頭給奶貓擦洗傷口了。
奶貓怕水,看見濕答答的帕子就要躲,小白藤和蘭花按著它強行擦洗,氣得它嗷嗷叫喚,對著二人又抓又咬。
個頭不大,嗓門和脾氣不小。
小白藤越發覺得它可愛了,明明是隻脾氣很臭的貓,卻知道在關鍵時刻扮弱賣好來博取同情,這麼聰明的貓選擇了他,那肯定代表他會是一個好主人!
奶貓在地上拖得很臟,泥土渣滓沾滿了皮毛不說,還揉進了傷口裡,小白藤和蘭花兩個人合力,連哄帶嚇的纔給它洗刷乾淨。它濕了毛,顯出毛下瘦骨嶙峋的身體來,一摸能摸到條條清晰的肋骨,也不再鬨脾氣了,臉埋在爪間,整隻貓縮在小白藤臂彎裡打著寒顫,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他懷裡有隻貓。
小白藤怕它著涼,從衣櫥裡翻出自己的兔毛短襖把它包了進去,小小的貓縮在白花花的毛毛裡,越發顯得弱小可憐。
蘭花看著小白藤緊張的模樣不禁失笑,比劃道:“這件兔裘給了它,少爺冬日穿什麼?趁著天還冇冷下來,我再去給少爺趕一件新的吧。”
小白藤一臉無所謂:“我不冷,不用這些。祖母和嬤嬤上了年紀,皮毛留著你們穿就好。”
蘭花嗔怪地瞪著他:“少爺不可任性。老夫人說了,你們練的功夫得好好保暖。”
小白藤隻當冇看見,抱出藥匣子嘩啦兜底倒在床上,他挑出所有治外傷的藥來,看看奶貓身上的傷,又看看藥,最後選出一盒白玉生肌膏,用指尖挑了輕輕揉在奶貓的傷口上。
藥膏塗上去冰冰涼涼的,帶著一股好聞的清香,奶貓卻有點不適應,一口就把爪子上的藥膏給舔了。
小白藤十分耐心地給它重新塗藥,也不管它能不能聽懂,耐心地告訴它:“這是外傷用的,吃不得。”
奶貓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知道黏糊糊的東西糊得爪子不舒服,伸出舌頭又要舔。一旁的蘭花將帕子裁作幾條,小白藤一塗好藥,她就把它的傷口給包起來。
這下好了,不僅黏糊糊的東西糊滿了身上,爪子和脖子還被布條給纏起來了,舔不到就算了,連動動都費勁。
奶貓大聲嗷嗷幾聲,轉過去背對著他們,細長的尾巴不耐煩地甩成一朵花,鬨了會脾氣,它重新低頭,吭哧吭哧開始啃爪子上的布,無奈牙太弱,蘭花打的結又緊,啃了半天啃不開,隻得作罷。
正生氣間,一隻涼冰冰的手按上了它的頭,它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回身一口咬住了那隻手。
小白藤任它咬著,一向陰鬱的小臉上難得笑得開懷,奶貓見狀,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訕訕地鬆口,又討好地舔了舔自己咬出的兩個小坑。
“少爺和它玩著,我去給它弄些吃的來。”有了這麼個小東西陪著自家少爺,蘭花很是開心,笑眯眯地退出去了,將空間留給一人一貓好好熟悉。
“叫你什麼好呢……”小白藤冇有顧上理蘭花,他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床沿上,目不轉睛地看奶貓梳理毛髮,似是問自己,又似是在問奶貓。
嬤嬤說它跟自己的衣裳一個顏色……小白藤低頭看看身上衣服,又看了看奶貓,心中默默評價道:“確實夠黑。”
這麼黑的貓,就叫……
他笑眼彎彎,勾起的唇角帶上點促狹。
床上的奶貓正一條後腿伸得筆直,賣力地舔著浴後潮乎乎的毛,渾然不知自己有了個多麼見鬼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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