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雨打梨花深閉門 > 不可愛的世界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雨打梨花深閉門 不可愛的世界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不可愛的世界

小白藤回到房裡,時間已近五更天,冇剩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他有些心煩,燈都冇有點,直接摸黑朝床走去。

脫外衣時,他注意到袖子裡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用力一抖,一封信包著三個紅包一起掉出,他纔想起還冇有看舅舅寄來的信。

他惟一連著血脈的家人隻剩祝月沉了,雖從未謀麵,但他對這個舅舅是很有好感的,每次收到的信都寶貝似的藏進書房裡,不時拿出來翻看一二,每每看到信上的字,他乾涸的內心都會湧出一條涓涓暖流,難得感受到與人間還有一點牽連。

祝月沉脾氣暴躁,寫不太來那種溫情的書信,也說不出太多廢話,每次寄來的信都隻有薄薄一兩頁,簡單過問一下他們生活。雖然知道信上都寫了什麼,但小白藤還是忍不住點了燈,拆開了信件和紅錦囊,錦囊裡是兩個奇形怪狀的金烏龜,很重,一個就得約莫半兩,他掂了掂,覺得這兩個玩意倒是與書裡寫的玄武很像,懷著疑惑,他迫不及待地展開了書信,信果然不長——

小螣親啟:

久疏通問,時在念中。當你看到這封信,應當又是一年新始,不知我的小螣一年來長高多少?可有好好吃飯?若有不快之事,切記來信說予舅舅,定當派人為你做主。

昨日又夢到了兒時與你母親在一處比劍,夢醒想起十二年前看到你時,依稀也見到了繈褓中的她,每每想起,心中才稍覺寬慰。

這次花用依舊是白銀一百八十兩,黃金十兩,交給白鷺代為保管,遇到缺處,隨時可以來信,或到分舵支取。另有半兩重紫磨金玄武一對,是給你的壓歲,與我案上這隻同批所鑄。你生於五月初五端陽,故名為“螣”,螣是媧皇護法,有兩意:一為龍類,能興雲霧而遊其中;二為玄武分身,“玄武縮於殼中兮,螣蛇蜿而自糾”是也。本想鑄龍類,奈何工匠畫出的圖紙始終不如意,隻好退而求其次改鑄玄武,小螣莫要嫌棄,玄武也是神獸,厲害得很。

若想回家了,劍塚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承景七年臘月初一

字裡行間,舅舅親切得很,表達出的疼愛雖冇有祖母和嬤嬤那樣細膩,但也有一種猛虎嗅薔薇的柔情,倘若爹孃在,應該也是舅舅和祖母這樣吧?一個粗中有細,一個柔情似水。

想著想著,小白藤又舉著燈湊到了鏡子前,左照右照,試圖尋出些母親的影子來。

先前白鷺他們說他長相隨祝星棲,他總是不信,固執地認為男兒都應當長相隨父親,現在大家全這麼說,連親舅舅也這麼說,他終於有點動搖了。

鏡中十二歲的孩子臉頰尚圓潤,頭髮散下來光是看眉眼,還真有幾分雌雄莫辨的意味,隻是周身陰戾太過強盛,缺少祝星棲的溫婉,所以怎麼看怎麼還是個男孩子。

照了半天冇照出所以然來,小白藤有些泄氣,把銅鏡一翻倒扣在台上,吹燈躺倒,閉著眼爭取多眯上一會,這麼多年無論寒冬酷暑,他每日都是寅時四刻起身,慢慢成了習慣,連計時的香鐘都不用了,就算是今夜這般短短一個時辰的淺眠也無妨。

漏刻滴到寅時過半,燎爐邊的阿一尚在酣眠,小白藤已經張開眼眸,一掃疲倦,起身點亮鮫油燈開始梳洗。

白鷺自打病重睡的時間就長了,外加冬日不便出門受風,於是早飯就改成了在各房分彆擺,小白藤梳洗完,剛穿好外衣,蘭花就敲響了門。

屋內應了聲,她才提著食盒推門進來,在桌上擺下一大碗湯圓,還有筷子和瓷勺,然後比劃道:“少爺,新年吉樂。”

小白藤漠然敷衍:“嬤嬤同樂。”

蘭花彷彿聽不出他的敷衍,繼續比劃:“少爺一會要練武,甜的不頂餓,所以做的鮮肉湯圓。少爺快吃吧,一會泡久了就不好吃了。”

熱氣騰騰的湯圓米香濃鬱,隱約還能聞見餡料中的豬肉的葷香、筍乾的清香、豆腐的豆香……昨夜熬得晚,年夜飯吃進去的大魚大肉早消化殆儘,此時讓這鮮香一勾,小白藤餓得愈發厲害了。

阿一聞見肉香,一個骨碌爬了起來,一路走一路伸懶腰,跳到桌上時,眼睛還未完全睜開。小白藤十分大方地夾開一個湯圓,把內餡吹得冇那麼燙了才撥到它麵前,自己吃剩下的湯圓皮。

蘭花忍不住抿嘴笑:“少爺彆這樣慣它,它有昨日纔買的新鮮小黃魚,一直養在廚房水缸裡,剛給它蒸上一條,一會就熟了。”

阿一冇時間看她比比劃劃,舌頭彷彿一把小鑷子,精準地挑走了餡料裡的豬肉,剩豆腐筍子等一乾素的灘在桌上。它挑肉挑得細,連一點肉渣都不肯放過,等挑完一個湯圓的餡,那一碗都已經被小白藤吃淨了,就剩下半碗湯在碗裡晃盪。它不死心地聞了聞碗,確認裡麵是真的冇有肉了,便粗聲粗氣地叫喚起來,如同被虐待了一樣。

蘭花摸摸它脊背的毛,比劃著和它打商量,阿一看不懂,依舊在桌上打轉,嚎得人耳朵疼。

兩隻蒼白的手從背後抄起它,不顧亂撓的爪子,硬是把它抱到了懷裡,小白藤搔搔它的下巴和耳後,極有耐心地哄它:“貓不能多吃人的東西,嬤嬤給你蒸了鮮魚,怎麼不去看看?”

不知是不是聽懂了,阿一後腿蹬蹬耳朵,用主人的胸膛當跳板,一躍躥到了食盒上,要不是蘭花反應快,非得連盒帶貓一起翻到地上去不可。

蘭花將桌上碗筷收進食盒最下麵一層,上麵那層則讓阿一坐了進去,不過它並不肯老實盤伏在裡麵,直挺挺地坐著,短毛在燈下黑得發亮,一雙碧眼炯炯有神,好不威風。哄了幾次它都不肯改變姿勢,蘭花怕單手拎著碰了它,隻好小心翼翼地雙手把食盒托起,阿一兩條前腿岔得大開,昂首挺胸地蹲坐著,神氣的樣子像個小皇帝。

又在房裡坐了一會,看著漏刻接近卯時整,小白藤才提了長鞭往前院去,天不知何時下起了牛毛細雨,不過並不影響他伴著街上鞭炮畢剝的響聲抖腕甩鞭。

黃雙知道他早起要在前院練武,特意等著近巳時纔到白家去拜年,進門時小白藤剛把鞭子纏回腰上,正在穿外袍。

他行了個大禮:“少爺新年吉樂,祝少爺新年勝舊年,時時常開懷!”

一聽見這些虛偽浮誇的祝詞,小白藤心裡就煩,冇好氣地應了句同樂便進屋了,黃雙也要去給白鷺拜年,可對著小白藤又尷尬,等兩人特意拉開一截子才擡步進了堂屋,穿過月洞門後還換了條不常走人的路。

白鷺已經起床了,清晨的小雨下了兩刻鐘左右就停了,雖天氣還是陰沉沉的,但並不像年前那樣冷得刺骨,她一醒,蘭花就開了半扇房門給臥房通風,小白藤到時,她正站在桌邊伺候白鷺用早飯。

聽見院裡響起小白藤的腳步,白鷺不想讓他多等,筷子一放,擡手要讓蘭花把碗筷撤下,手剛擡起,黃雙的腳步聲出現,於是她擡起的手改為擺了擺,示意她先不理會,另一隻手重新執起了筷子。

她是北方人,每到冬至和過年的時候都習慣吃餃子,流風城的餃子也帶著江南的秀氣,一個個小小的,褶處還要捏出花來,餡料也是甜膩膩的江鮮河鮮,放了許多配菜與調料精心調製,若是再加上一勺餃子湯,簡直不知道是在吃餃子還是在吃餛飩了。

調教糾正了好幾年,出自蘭花之手的餃子還是不大,糖或許不再放了?但白鷺這個北方人吃著仍是甜,不過久了也就習慣了,反而吃到黃雙包的白菜豬肉大餃子會覺得有點陌生。

思緒飄了一會,盤中幾個小巧玲瓏的餃子儘數下了肚,到了這把年紀再吃這種甜的膩的,腸胃還真有些克化不動,一邊放的清口的菜粥恰好晾得差不多了,白鷺端起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不再碰了。

她的食量一天比一天少,蘭花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比劃著讓她再喝幾口,白鷺不理會,隻是讓她把桌收了,然後放小白藤和黃雙進來,這兩日天氣開始回暖,她終於不用再日夜委進狼皮裡,也能起來坐一會了。

見到小白藤,她捧著手爐起身,冷冽的眉眼泛出了笑意:“藤兒,新年吉樂,願你在新的一年平平安安,武藝繼續精進。”

還是從小看他長大的人最懂他的心思,小白藤板了一早上的臉終於有了鬆動,口氣也認真起來:“祖母新年吉樂,健康長壽,長樂無極。”

大過年的,白鷺懶得計較太多,受了這聲祖母,然後用被手爐烘得微暖的手在他頭頂撫了撫。

黃雙一抱拳:“師姐新年吉樂,歲歲平安,多福多壽。”

麵對他,白鷺的笑意就冇那麼多了,口氣也淡淡的:“嗯,你也是,新年吉樂。”

除了拜年,黃雙並無它事,繼續杵著也冇意思,和白鷺扯了幾句家常就找藉口離開了,剛出門走上迴廊,正好蘭花迎麵走來,她提了一個足有三層的大食盒,裡麵裝了各餡的餃子和湯圓,皆是生的,提回去下鍋就能吃。

她比劃道:“新年吉樂。這是老夫人讓我準備給你的年禮,手藝比不上你,但也能入口。”

黃雙道聲同樂,不客氣地收了。

他走了,屋內氣氛一片溫馨,祖孫坐下開始閒話,在白鷺麵前,小白藤的坐姿都極端正,反倒是白鷺捧著手爐,略鬆散地在圈椅纖巧的扶手上靠了:“這些年未與你細說黃雙的事,你本就聰明,還有月緒這個不老實的跟著攪和,應當也知道得**不離十了。但還有些你猜不到的,是時候該說予你了。”

小白藤冇想到祖母會突然提起這個,表情一下就凝重了,下頜繃得極緊。

“彆緊張。”白鷺推了一盤蜜餞金桔給他。

小白藤不吃,袖子裡的攥成拳的手微微發抖。

他不吃,白鷺也冇有管,直接開門見山:“一說就是三十二年前了,小姐一出生就冇了娘,老塚主寶貝她,撥了我和黃雙貼身保護,他那時還未及冠,正是醉裡論劍意氣風發時候……”

當年的黃雙還不叫黃雙,他是七歲被老塚主帶回去的,白字輩,叫白霜,入劍塚第一天白鷺就見到了這個小自己一些的師弟,對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喜歡。

白霜的眼神不是一個七歲孩子該有的眼神,那雙鷹眼裡充滿了戒備,當天在飯堂吃飯,他的吃相更是十分難看,狼吞虎嚥的,真的如同一隻搶食的禿鷹。後來相處了一陣,白鷺又發現這個師弟自私得很,隻對帶他回來的老塚主掏心掏肺,有時候老塚主隨口一句話他都能記在心裡,拚了命也要讓他如意。

這些事白鷺放在心裡,麵上卻從未表露過什麼,直到有一天老塚主召來他們幾個棄嬰出身的弟子密談,她才知道,這個自私凶惡的師弟是從惡人堆裡掙紮出來的。

他們幾個是劍塚撿回去的棄嬰,從小長在門派裡,雖峰頂苦寒,但不愁吃穿,並未見過外麵參差的世界。而白霜在遇到老塚主之前是個小乞丐,他這樣的小乞丐丐幫嫌累贅,哪個都不收,六七歲的孩子又無力謀生,隻能和那些大乞丐去打、去搶,拚得頭破血流隻為一口酒樓倒出來的殘羹剩飯。

這種環境裡泡出的孩子,不怪他自私。

老塚主原想著讓師兄姐弟們都多照拂他,等他感受到大家的溫暖了自然會改變,不過白霜的自私更像是骨子裡帶出的,一直到今天都冇有變過。

祝星棲出生後,老塚主一是顧念她的安危,二是有意讓自己看好的幾個孩子脫離殺手那種刀頭舐血的日子,於是先點了白霜白鷺兩個齊名的頂尖殺手,後又挑出八人分彆跟隨他們。被指派給他們的八個人起先略有不滿,因為劍塚一旦指派人給某個榜上有名的大殺手做下屬,那就是有天大的麻煩了,做成了還好,賞金多得幾輩子都花不完,要是事冇做成主子還死了,他們也得全部殉主,算是有利有弊。

八個人糾結著同意了,冇想到所謂的大事就是跟著白霜白鷺保護小姐,這等好事求都不求來,做護衛拿的月錢不如做殺手接大單子來的多,不過勝在安穩,而且劍塚的大公子小小姐都是大方的人,手指縫裡不時漏出點賞賜,一年到頭加一起也不少了。

八個人,加上白鷺九個,都冇什麼異議,打心底接受了這個安排,除了白霜。

他想殺人,想接單子,想提劍遍嘗世間美酒佳肴,想為老塚主、為劍塚做一輩子事……可是老塚主竟然派他這個頂尖殺手去看孩子!那年他自己都還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白霜不敢不接受對老塚主的命令,於是一腔不滿全部轉移到了祝星棲身上。

說是不滿,其實也隻是心裡想想,畢竟是老塚主派下的任務,為此他連最愛的酒都戒了,一戒就是二十年。白鷺在祝星棲的成長過程中是一個亦師亦母亦護衛的角色,而白霜隻是護衛,如冇必要,他甚至不會主動與祝星棲說話。

小白藤聽不下去了:“祖母是想告訴我,他很苦,所以讓我以後多容忍他?”

白鷺眉眼微微動了動:“不,我是想告訴你,這世間有些人的惡是骨子裡的,不要妄想讓他們改變。”

看著眼前孩兒怔愣,她繼續道:“他這一生隻為一人真心奉獻,那就是老塚主。保護小姐是老塚主的命令,他有千百般不願都不會不儘心,但老塚主早在你出生前就過世了,並未留話讓他也保護好你。”

小白藤心底升起一種恐慌,白鷺的話讓他意識到,待眼前這個老人過世,身邊就再無真心對他好的人了……

他試圖辯駁:“但他並未保護好我娘。”

白鷺冷笑一聲:“一個自私的人,能指望他愧疚到幾時?而且你想冇想過,如果冇有你,小姐死後他就可以回劍塚了?那年他還未及不惑。”

所以那份已經失去桎梏的不滿,再加上這十二年累積的怨懟,都轉移到他身上了嗎……

小白藤如墜冰窟。

在他的印象裡,那個黃伯雖然與他不親近,背地也冇少說他不好,但在他麵前說話做事還是很小心的,永遠低著頭,出口的話語也是詢問的口氣,算是個合格的隨從。

可現在才知,他低垂的頭,不是出於愧疚或恭敬,而是為了藏起眼底的怨恨、厭惡。

“不過他至少忠於劍塚,老塚主去後大公子繼任,有他在,他不會對你怎麼樣,最多動些歪心思圖謀著回劍塚去。”

籠在小白藤身上的陰翳愈發厚重,他一言不發地原樣坐著,身體繃成一張拉滿的弓,獨自在心裡消化著這一切。

過了一會,他輕聲問道:“祖母可知他手下有多少是他的人?我娘已經走了,他們的任務完成了,既然不想留下,那就回去。”

白鷺道:“他手下隻有四個白字輩的是原先的,另外四個月字輩的是後補過來的。劍塚有規矩,像他們這樣被分派給同門做下屬聽差遣的,主子死了都要殉主。”

不用白鷺再說,小白藤已經想到了後麵——如果白鷺過世,月緒他們按規矩必定會全部自裁,到那時就算他同意放黃雙回去,他舅舅都不可能同意的。

除非……他到劍塚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兩相比較,還不如留著黃雙在身邊。

白鷺放開手爐,拉過小白藤一隻小手,合在兩隻手的手心裡給他暖:“塚主既讓他贖罪,又怎麼可能調回去?況且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你若想報仇,該留些人為你鋪路。”

小白藤冷著臉,情緒低沉。

“好了,該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今日說予你這些隻是要你自己往後多警醒,婆婆能鋪的路自然會儘力為你鋪好——年前白風來過一趟,我讓他們在我走後假死,以後便徹底是你的人了,往後黃雙若生事,他們藏在暗中也好辦。還有蘭花,她是個普通人,但貴在可靠,我亦囑托了她一些事,你儘可以相信她。”

白鷺說得時間長了,未免口乾,小白藤聽出她喉嚨微啞,終於鬆開一直緊握的拳,用麻木僵硬的手為她斟出一杯茶水。

“還有最後一件事,算是婆婆的不情之請。”白鷺捧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口氣變得鄭重,“黃雙曾儘心保護了你母親二十載,隻要他不對你起壞心思,你就看在這個份上,留他一命。”

小白藤心裡早起了殺機,此刻聽到白鷺的話,他不由微訝。

“人非木石,孰能無情。他是你的黃伯伯,亦是我的師弟。”

今天是大年初一,人間一串接一串的鞭炮被點燃,炸出爆響與漫天紛飛的紅紙屑,這樣熱鬨的節日裡,小白藤的心卻冷成了窖裡的寒冰,他漠然地走在繁複的迴廊裡,園中前一年留下的草大片還綠著,廊外楓葉火紅、遊魚可愛……可是這些都與他無關。

他的世界裡隻有荒蕪的灰色,他真希望自己現在就站在荒月宮裡,不計後果地浴血廝殺一場。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