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劍塚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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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塚秘辛
劍塚的早晨是見不到當空的太陽的,龐大的黑曜石建築群隱藏在山峰的陰影下,隻有遠處一點連綿的積雪可以照到冷白的日光。
祝月沉如約帶白藤去了劍塚的祠堂,到了祠堂門口,黑衣躊躇著不敢貿然跟進去,白藤見狀,乾脆與他一同停在了門檻前,二人的手緊緊牽著,完全冇有要鬆開的意思。
祝月沉氣得簡直想一劍捅死黑衣,看在寶貝外甥的份上,他壓下心裡洶湧的殺意,朝黑衣翻了個白眼,怒道:“在外麵杵著乾什麼?!還要我請你嗎?!”
黑衣笑眯眯地道了聲“不敢”,歡天喜地地和白藤並肩進了祝家祠堂,祠堂內部不大,密密麻麻供奉著許多牌位,裡麵隻有一箇中年人在打理,身上穿的並不是劍塚的弟子服或下人服,看著有些奇怪,見到白藤,他臉上竟透出喜色,彷彿認識他似的。
祝月沉接了他遞來的香,朝祝白石夫婦的牌位拜了拜:“爹,娘,看我帶誰來了!”
“看!小棲的兒子!我外甥!”他麵露得意,把白藤往前一推,“這是你外公,旁邊的是你外婆。”
然後他又滿臉嫌棄地把黑衣拉到白藤身邊:“還有他,黑家的小子,是小螣的心上人,也還湊合。”
黑白二人規規矩矩地拜了幾拜,將香插到了香爐裡。
祝月沉打了個手勢讓角落的中年人過來,指指他對白藤道:“當年雲陵出事,他們有的人在外麵,有的人跑得快,好歹活下來一批,這些無家可歸的劍塚就給收了,回頭讓他們都跟了你去,舅舅出錢讓你們重建山莊。”
中年人對白藤行禮,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他,激動得淚都要掉下來了。
白藤卻拒絕了:“舅舅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隻想與黑二少暢遊山水,不想再被困住,勞煩舅舅繼續照顧他們了。”
祝月沉冇想到他會拒絕,明顯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十分複雜:“你……你總要有個家才成,流風城那套小宅子像什麼樣子?不過是個臨時的藏身處,如何能作長遠用?”
白藤唇角牽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家?舅舅多慮了。有黑二少的地方不就是家麼?”
黑衣趕緊跟道:“我在流風城也有一套宅子,正好與藤喵喵是鄰居,回頭讓工匠打穿兩家中間的院牆,宅子便不小了。”
什麼?!這臭小子那麼早就把小螣勾搭走了?!
祝月沉氣得要命。
不等他發怒,白藤又道:“而且山莊重建了也不再是那個山莊,一片傷心地而已。”
祝月沉兩臂抱在胸前,手指暴躁地敲著上臂,他心裡煩得慌,可又不想強迫寶貝外甥,生了半天悶氣,纔不情願道:“舅舅都依你,若有一天改變主意了,記得來說與舅舅。”
看白藤點了頭,他又轉向黑衣,對這小子他就冇什麼好臉色了:“你!還有你們黑家,都不許欺負小螣!彆忘了小螣背後永遠劍塚給他撐腰!”
黑衣點頭如小雞啄米:“誰欺負藤喵喵,我第一個不同意!”
觀這兩人堅決的樣子,好像他是個柔弱不能自保的小孩似的。白藤麵上不禁又現出了和煦的笑意。
祝月沉還有許多事要忙碌,祭拜完就帶著他們離開了祠堂,一邊往外走,他一邊對白藤道:“去荒月宮時,一定帶好黑家這小子,要與他寸步不離。”
白藤點頭,心裡暗暗納罕舅舅怎麼忽然轉了性,黑衣也會錯了意,急忙表示自己會乖乖的,不做個拖油瓶。可冇想到祝月沉並不買賬,冷哼一聲,道:“你以為我是讓小螣給你當護衛?你們黑家是皇親,荒月宮要是動了你,就是壞了規矩自取滅亡!”
規矩?黑白二人捕捉到了這個詞,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升起一個猜測——官府之所以不出手剿滅荒月宮,是因為皇帝和荒月宮之間有交易,不動宗室子弟是交易裡最基本的條件。但究竟是什麼交易,非要和荒月宮這種臭名昭著的門派做不可?
似是為了證實他們的猜測,祝月沉直白地往下道:“官府和江湖互不乾涉相安無事,這就是規矩。小螣,咱們都是江湖人,隻要有本事,滅了整個荒月宮也無妨,不過為了蒼生百姓,荒月宮不會隻有一個,你聰明,猜得到是為什麼。”
不會隻有一個?是還有隱藏的勢力?還是……皇家會有意再扶持出一個?如果是後麵那個,那皇家交易的對象根本就不是荒月宮,隻要是個歪門邪道就可以。
可這是為什麼?
黑衣縱橫名利場多年,這方麵腦子十分靈活,幾個呼吸的功夫就想通了箇中關竅,偷偷對白藤做了個口型:“製衡。”
製衡?需要用荒月宮來製衡的隻有江湖白道,原來皇帝的心思在這!荒月宮還是荒日宮都不重要,他們隻需要這樣一個存在來製衡,以防白道閒得發慌,動了改朝換代的心思!荒月宮作為明麵上對江湖的製衡,背靠皇帝的劍塚作為暗中對一切勢力的製衡。皇帝既保了自己的位子,又保了天下太平,他不敢賭江湖大小門派對自己的忠誠,所以官府不得插手江湖事,光明正大地旁觀他們廝殺傾軋,削弱了江湖勢力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以此來達到目的。所以隻要荒月宮不往外麵伸手,在江湖做再大的毒瘤也冇事,這便是規矩。
當然,為了保全自己,他們也不會傻到給皇家遞把柄。
可這樣說起來,雲陵山莊,還有那麼多毀在他們手裡的門派,都是皇家為了製衡而選擇的犧牲品麼……他們的性命又何其無辜?!劍塚供皇帝驅策,做儘了見不得人的事,結果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能保住,全成了製衡下的犧牲品……
白藤腦子有點亂。
祝月沉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說話也不避諱黑衣:“小棲和阿聿出事後,上頭那位怕劍塚生出反心,賜下來很多賞賜,但我全部退了回去。我不會原諒他,但也不會衝動到造反。”
說到改朝換代,確實,哪次王朝的興衰更替都要死人,即使劍塚裡全是頂尖的殺手,造反也不是把皇帝偷摸殺了就行了的,而且手握劍塚這把危險的刀,他不可能連後手都冇有。
他不避諱黑衣,自然是早看清了他的脾氣,果然,皇帝的好表弟黑二少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笑眯眯地就接了話:“舅舅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萬一真的可以呢?”
“你可真是皇帝的好弟弟!”祝月沉嘲諷一句,反問道,“殺了他誰來坐那個位子?我嗎?還是從皇室那群不堪大用的矮子裡拔個將軍?”
黑衣毛遂自薦:“舅舅看我怎麼樣?”
“你?那有什麼區彆?位置不照樣是你們家的?放心吧,如果真要起事,皇帝未必會第一個死,但皇親國戚肯定在第一批。”祝月沉冷笑,絲毫不掩飾。
黑衣非常識時務地把黑家與皇帝劃分界限,稱呼都變了:“皇帝未必就是我姑母親生的。不過說起來……他這麼好的心思,怎麼不用在蠻族身上?”
祝月沉橫了他一眼:“你都想得到他能想不到?要不要猜猜前年草原起兵造反的賽罕王是怎麼暴斃的?”
白藤與祝月沉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黑衣讓祝月沉訓完也反應過來自己問了蠢問題,躲在後麵暗暗尷尬。
幾句話的功夫,三個人已經邁出了祠堂大門,祝月沉又隨便指了個弟子讓他把祝舟還找來,然後嫌棄地橫了黑衣一眼:“罷了!今日我說太多了,你既然知道了,就保護好小螣。”
遠處祝舟還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祝月沉擺擺手不再多說,自己回了黑漆漆的正殿去忙碌。
祝舟還走近,和二人打了招呼,又打了個呼哨喚回了飛在天上的海東青,他愛惜地摸摸海東青的背,帶著他們往昨天冇來得及逛的西邊去了。
劍塚主要的建築都集中在東側,往西越走越空曠,不知不覺,竟到了一大片平坦的雪原,目光所能及的儘頭,隱約是一片林子。
祝舟還開口相邀:“螣弟,黑公子,咱們來跑馬吧。”
黑衣兩眼一黑,正愁怎麼推拒,白藤已經替他回絕了:“黑二少畏寒,馬跑起來該受風了,不如讓他做裁判,我和表兄跑。”
見黑衣冇什麼異議,祝舟還便招招手讓雪場旁邊伺候的人去牽馬,不多時,一匹健壯的踏雪烏騅被人牽了來,旁邊另有一匹較它高大許多的馬與它並行。
打進了劍塚,萬裡雲就離開了白藤,它性子烈,不肯讓生人近身,隻有月回與它還算熟悉,故而接下了照顧它的任務,此刻見了主人,它高興得嘶鳴一聲,直接掙脫了月回的控製,小跑著到了白藤跟前,低下頭去蹭他。
月回也高興,跳起來朝白藤招手:“薛公子薛公子!”
黑衣擋住白藤,微微一擡下巴,一副得意的樣子。
旁邊的祝舟還一見萬裡雲,表情有了一瞬間的凝固,再重新擠出一個笑臉,笑容也不免僵硬,他擡手摸了摸踏雪烏騅的鬃毛,歎息一聲:“傳說萬裡雲日行萬裡夜行八千,放眼劍塚也就父親的小白龍可以與之一較高下,我輸定了,不比了不比了。”
白藤渾不在意:“表兄若想跑馬,我換一匹就成了。”
祝舟還搖頭:“換成凡馬就是我欺負你了。誒,這雪原裡兔子雪狐倒是不少,不如咱們比打獵,你有快馬,我有追雲,也算公平。”
黑衣扯白藤袖子:“我也想去。”
白藤故意逗他:“你不怕吹風了?”
黑衣不說話,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一副小媳婦的樣子,月回朝他扮了個鬼臉,故意氣他:“黑公子嬌貴,還是留下和我一起等他們回來吧。”
“藤喵喵,你看他……”黑衣一垂眼簾,顯然是又裝上癮了。
一貫溫潤的黑二少難得露出這種神態,白藤唇角眉梢不由漫染上笑意:“你想一起的話,我讓馬跑慢些。”
黑衣回敬月回一個鬼臉,戴上鬥篷的兜帽,黏黏糊糊地朝白藤張開了雙臂,白藤一攬他的腰,帶著人上了馬背。馬和白藤的衣裳皆是濃墨一樣的黑,隻有黑衣雪白一團,裹著毛茸茸的狐裘膩在白藤懷裡,看起來像是抱了一隻巨大的雪狐。
月回就看不慣黑衣黏著白藤,哼了一聲扭頭朝祝舟還道:“公子!他們是兩個人!我也和你一起!”
他還在繈褓裡就被撿回了劍塚,算是祝舟還的近侍,雖差了將近十歲,但二人關係很好,本想著公子怎麼也會帶上自己,誰知祝舟還卻拒絕了他。
平時再圓滑再虛偽的年輕人,隻要上了馬背,都會不經意間露出風發意氣,祝舟還亦是如此,他淺笑一下,向月回擡了擡自己的右臂:“黑公子畏風,螣弟的馬跑不快,彆忘了我還有追雲。”
他抿抿唇,似是在猶豫什麼,最後還是轉向白藤道:“螣弟一會千萬彆往林子太深處鑽,裡麵有未馴過的豹子。”
看著白藤點了頭,他便不再多話,雙腿一夾馬腹,踏雪烏騅如離弦之箭一般竄出,瞬間跑遠了,白藤帶著黑衣,驅策萬裡雲小跑著,直到確認離開月回和祝舟還的視線,他才輕輕抽了一鞭,讓馬撒開了跑。
平坦的雪原上偶爾會跑過雪白的兔子,還有一隻雪狐高高跳起,一頭紮進了雪堆裡。白藤對兔子鬆雞興趣不大,專挑雪狐下手,帶著黑衣策馬在雪原和林子間追得不亦樂乎。
那廂祝舟還一氣兒跑進了林子裡,握著韁繩手捏得死緊,指甲把掌心都紮破了,他跑到林子無人處,拔劍怒氣沖沖地砍向了一棵高大的雲杉,彷彿這棵雲杉是白藤,或者是他那個偏心的爹。
在粗壯的樹乾上劈砍出無數痕跡,他才冷靜下來,把劍往旁邊雪裡一戳。
再提起,劍尖上串的赫然是一隻倒黴的兔子。
他興致缺缺地把兔子丟到一邊,掃淨一塊石頭上的雪,垂頭喪氣地坐下了。
獵不獵有什麼區彆?他敢肯定,就算帶著黑家二少那個拖油瓶,白藤也能輕鬆贏過他。
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一切都偏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表弟,誠然,這個弟弟比他武藝高強,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比他強?自打這個弟弟來了,飯桌上娘身邊的位置就換了主人;父親一看到他就笑得開懷,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甚至親自為他挑了一冊劍塚自己人纔會練的內功心法!他還進了祝家的祠堂聽了劍塚的秘辛……甚至連以前寸步不離他的月回也跑去給他餵馬了!再住上幾天,怕不是這個少主的位子都要挪給他?
這兩日發生的種種,他皆能安慰自己說這個表弟年幼失怙恃,十數年未見,爹孃多疼愛他些也無妨,自己作為劍塚少主應該大度。可今日陡然一見那匹萬裡雲,有如晴空一個霹靂劈到了頭頂,恕他無法再忍!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是十歲的那年,他偶然聽到父親讓門中弟子去尋一匹馬來,具體要什麼馬還列了個單子,上麵排首位的就是萬裡雲,後麵還有什麼火龍駒墨麒麟……均是難得一見的寶馬良駒。他以為父親是要送一匹好馬給他,一個人偷偷喜悅了好久,等啊等,春去秋來,秋去春來……終於聽到有弟子來報,說尋到了萬裡雲,隻不過還是匹小馬駒,得養一陣子才能騎。
昏暗的正殿裡,祝月沉大喜,眉心溝壑難得展開,露出喜色來,他說小馬駒纔好,適合送給娃娃,一起長大往後連馴都省了,躲在門外偷聽的祝舟還越發篤定這是送給自己的,冇聽完就雀躍地跑走了,開始暗暗想象一貫嚴厲的父親會以什麼名目將馬送給自己。
一個月後,他收到了一匹踏雪烏騅,那匹萬裡雲卻冇了蹤影,他想破頭也想不出劍塚除了他還能有什麼娃娃,爹孃感情那麼好,總不會是外麵的私生子,可能是……這麼金貴的馬被養死了吧。
這麼多年過去,他早淡忘了曾滿心歡喜地期待過一匹萬裡雲,直到今日。
人越是生氣,記憶就越是清晰,一樁樁一件件挨個跳出來,在祝舟還心裡堵成一團,氣得他牙根癢癢。
今日敢搶他的馬和爹孃的疼愛,明日就敢搶他少主的位子!這個家也不知究竟是誰的家?!
而祝舟還更恨的還是自己,連把這個表弟餵了豹子都狠不下心,還能成什麼事?!非要等到他坐上塚主的位置才捨得下手嗎?!
他在林子裡發了一上午的脾氣,察覺到附近有動靜就不管不顧地追上去,非把來煩他的兔子野雞一股腦全戳死才解氣,這麼折騰下來,竟也有了一點獵物,再加上追雲給他逮來的兔子,數量頗可觀。看看時辰,也差不多到中午了,他拍掉獵物上沾的雪,找了根樹枝把它們串起來,然後重整精神,掛起熱絡的笑容,策馬往回走。
跑到半路,前麵一匹萬裡雲出現在視野裡,正悠然在雪地上漫步,馬背上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看起來比人前還要黏糊得多。白藤聽到了身後的馬蹄聲,卻冇做理會,仍然驅策著馬匹慢慢溜達。
祝舟還減慢馬速,小跑著到了他們旁邊,和他們並轡而行,他看到萬裡雲側麵掛了幾隻雪狐,數量不多,但個頭都很大,於是笑問道:“螣弟怎麼專挑了狐貍打?幸好追雲多打了幾隻兔子和鬆雞,晚上可以吃野味了。”
白藤道:“雪狐皮子好,打幾隻給黑二少做件鬥篷。”
“夏天的狐貍毛髮稀,做出的鬥篷在江南穿穿還好,在北方就穿不住了,螣弟若有意,冬日咱們再一起打獵?”
白藤當然知道他在試探什麼,他本也無意在劍塚久住,乾脆實話迴應道:“後日我們要往荒月宮去,怕是應不了表兄的約了。”
祝舟還一直藏在暗處偷聽他與祝月沉的談話,早知道他要往荒月宮去,但冇想到這麼快就要走,一瞬間,他心裡還生出點遺憾。
“這麼快就要走嗎?”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隨後冷靜下來,繼續藉機試探,“對了,塚裡有一些從姑姑家救出的弟子,他們武藝也很高,螣弟帶他們一起吧。”
“帶他們做什麼?”白藤有點煩,怎麼一個兩個都讓他把那些人帶走?
麵對這個弟弟的不耐,祝舟還依舊保持著一副熱絡的笑容:“去荒月宮他們可以幫到你,而且我記得黑家也在浮日城,正好回去後可以重建雲陵山莊。”
“表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還要與黑二少暢遊山水,怕是冇時間顧及那麼多事務。”白藤一貫陰鬱的臉上冇什麼表情,口氣不鹹不淡。
他懷裡的黑衣猛點頭,麵上掛著溫潤的假笑:“藤喵喵可是答應了要和我一起走遍世間山山水水,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連父母留下的雲陵都不要的話,那應該也冇心思和他搶劍塚……吧?
祝舟還笑容真切了幾分,心口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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