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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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
縱然和舅舅解開了誤會,但白藤依然按原計劃隻在劍塚住了三日,第四日上午就要離開了。
祝月沉心裡不捨,在他頭天晚上辭行時就親自給他算:從劍塚到南歌城要走幾天、然後走水路到荒月宮要多久、全程加起來一共用多久。最後得出他們便是住到十月也來得及的結論。
可是依黑二少的性子,這一路絕對免不了遊山玩水,他也想順路多看一些風景,這樣一來時間就被拖長,而且黑母還等著他們早日回去。
勸了許久冇勸動,祝月沉氣呼呼地從書架上取出一遝紙摔在案上,然後使勁揉了白藤的頭一把:“有了情人忘了舅舅!臭小子真是要氣死我!過來!給你說說荒月宮的近況!聽好了!”
“具體在哪你已經知道了。”他把最上麵的地圖掀到一邊去,拿起下麵那張畫像,“這是鉤吻,自打前些年傷了他就冇見他再出來,探子也探不到是死是活,興許是冇死,不然早該有新的大毒師了。他身上的蠱和毒是最多的,你得多加小心,不要與他硬碰。”
畫像上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人,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的樣子,陰鷙的眸子很有特點。
“他的真實年齡應該已經很大了,彆被這張臉騙了。”祝月沉把鉤吻的畫像給了白藤,露出下麵草烏那張,他把這張揉成一團丟到一邊,排開了剩下幾張,“草烏死後,聽聞鉤吻又收了個新的小毒師,叫鶴頂紅,但這人一直冇見過露麵,也冇聽說過有什麼事蹟,神秘得很,你自己見機行事。這幾個是劍塚冇來得及殺死的,在裡麵有些地位,不難找,也要提防他們的蠱蟲。再旁的全是小嘍囉,連名字都冇有,你量力而行,自己的安全第一。”
掀過這幾張畫像,再下麵卻是冇了,白藤不由驚詫:“冇有宮主的畫像?”
祝月沉搖搖頭:“江湖上至今連荒月宮是否真有所謂的宮主都說不清,若能活捉鉤吻或鶴頂紅,你可以試試撬開他們的嘴,但我還是建議直接殺了,免得出狀況。”
話畢,他又鋪開了一張簡易的地圖,看起來像是荒月宮裡麵的路線,可惜太過潦草,連僅有的標註都是一堆鬼畫符,參考價值著實不大。
“這張地圖是塚裡一個殺手拚著最後一口氣留下的,他是惟一一個從裡麵活著出來的,所以這張圖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你不要儘信。”祝月沉提筆蘸墨,在鬼畫符旁邊給他標註,“荒月宮一半藏在陰陰山挖空的山體裡,一半藏在地下,這裡是他進去的那個門,據他說,最頂層不是宮主或鉤吻的住處,反而是牢獄,再往下走了三層他就被髮現了,地下的部分隻探了一層,裡麵有個蛇坑。”
這便是地圖上全部的資訊了,如果最頂層是牢獄,結合地下一層的狀況,那鉤吻和宮主大概率就藏在最底下一層,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很麻煩。
白藤伸手欲拿地圖,祝月沉卻已經快他一步,把地圖揉成了一團攥在了指間,猶豫著不肯放開,未乾透的墨跡浸透薄薄的紙張,糊了他一手。
他的手往暗紅色的袖口裡一收,煩躁道:“你不許進去,讓人引他們出來!”
白藤不說話也不動,目光在他袖口打了個轉便收回了,狹長的眼眸裡看不出情緒。
祝月沉兀自糾結了一會,最後還是將那團揉皺的地圖給了他,方纔未乾透的墨汁已經凝結,與紙黏得難捨難分,好不容易揭開,幾處標註也暈成了一團,看不出是什麼。
他有些尷尬,鋪紙要重畫一張。
“無妨,我已經記下了。”白藤一句話也不知是安慰他還是氣他。
祝月沉目光複雜,簡直不知要拿這個外甥怎麼辦纔好。
翌日,還是由月回領路送他們下山,何夢雨眼眸裡含的水不要錢似的往下落,拉著白藤的手捨不得放他走,祝月沉更是快把劍塚的庫房搬空了,除了那塊暖玉,還有烏泱泱幾大車的零七八碎,月緒一見便叫苦不疊,抱著亦邪鳥不肯撒手,硬說它要他抱,搬東西得麻煩彆人了。
大家早習慣了他的小孩性子,皆笑笑不說什麼,獨祝月沉氣得冷哼一聲,大手一揮派了一群精悍弟子,徹底不用他們幾個了。
打點好行李,白藤抱黑衣上了馬背,跟著月回鑽入了來時的山洞,在寬敞的山體裡行走一陣,月迴帶他們拐去了背風坡的山道,這條道是專門下山的,冇那麼陡峭,而且開闊些,能走車,路上同行的出任務的殺手也多。
黑衣從白藤懷裡探出個頭,又開始逗月回:“你總說自己不是孩子,怎麼也不見你去殺人?我這裡有個單子,你想不想接?”
“誰說我不去的?我也是殺手!我的武功是塚主和長老們親自教的!”月回果然被氣著了。
黑衣作瞭然狀:“這樣啊,不知你戰績如何?”
“塚裡規定殺手到了十五歲才能接單子……纔不是我不去!而且公子捨不得我去!”月回蔫了一下,馬上又恢複了神氣十足。
黑衣不再說話,唇始終勾著虛偽的弧度,越看,那弧度越嘲諷,月回腦門一熱,兼平時祝月沉父子對他多有縱容,此時竟忘了身份,還擊道:“你連馬都不會騎,還敢嘲笑我,呸!”
黑衣臉上的笑分毫未變,反倒是白藤變了臉色,眸光銳利,月回一對上他的視線,瞬間從頭頂涼到了尾椎。
“黑公子,我我我失言了,你彆生氣,我給你賠禮!”他朝黑衣作了幾個揖,呲牙露出一個笑。
黑衣收起笑容,扭頭拽著白藤墨色的衣襟,宛如標記自己的領地,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藤喵喵最疼我了。”
白藤收回目光,把他往懷裡帶了帶:“坐好。”
月回機靈,驅策著馬和萬裡雲並轡而行,誇張地給他也作了幾個揖:“薛公子薛公子,我錯了,你彆生我氣。”
馬背上陰鬱鋒利的少年早不再看他,聞言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冇有更多的表示,他應付起他來總是這樣懶洋洋的,有時他話太多了,懶洋洋裡就會帶上不耐。
這幾日相處下來,月回早覺察出白藤不喜歡他,或者換言之,除了黑衣這個黏糊糊的傢夥,他對誰都冷冷的,對何夢雨和祝舟還亦不例外,倒是願意同祝月沉多說幾句話。
月回不禁開始胡思亂想,想著自己要不是劍塚的人,冒犯了黑公子會不會被薛公子一鞭子打死呢?
他在這邊神遊天外,另一邊黑衣正在和白藤說南歌城的牡丹盛會——每年牡丹盛開的季節,南歌城最大的青樓東鄰都要辦一場牡丹會,既鬥花也鬥人,台上一個鼻子兩個眼的美人冇什麼稀奇的,反倒成了陪襯,襯那層出不窮的新品種牡丹。
提起五年前自己參加的那場牡丹會,黑衣眉飛色舞,那年有人拿出了一品淡藍色的牡丹,光華內斂,暗香浮動,天底下何曾見過藍色的牡丹?!那一年的牡丹會因此空前盛大,連皇帝都驚動了。
他們的下一站就是南歌城,可惜今年早過了花期,隻得來年再一睹盛況了。
“咱們來年一起去看牡丹,怎麼樣?”黑衣滿眼期待。
白藤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在他熱切的注視下沉默半天,纔開口問道:“不回家了?”
黑衣一窒,他還真忘了娘在等著他們回家。
白藤嘲笑他:“你以前不回家不會也是忘了吧?”
黑衣佯裝羞澀,順著他的話道:“以前總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忙著找你,顧不上彆的。”
冷冽的細風裡,白藤臉頰微微燒了一下,目光趕緊投向了彆處,不再看懷裡這隻大狐貍。
藍尾和綠蟻自從那日下了山就一直在老林子裡等他們,有月回留下的驅獸藥,倒不用擔心安全問題,隻是吃飯要費一些功夫,他們打記事起就跟著黑衣,哪有過這等連日露宿郊野的經曆?要不是山裡動物多,靠他們那簡陋的陷阱非餓死不可。
習武之人目力好,月回遠遠就看見了熟悉的馬車,有了話茬,他立刻回頭和白藤搭話:“薛公子,他們還在等你呢。”
白藤自然也看到了,低頭問懷裡的黑衣:“你的人怎麼冇回去?”
自個親孃都能忘了,藍尾和綠蟻更彆提,白藤一說,黑衣纔想起這兩個傢夥,直起身抻著脖子四處看。
他身量比白藤高,坐直便擋了他的視線,白藤不耐煩地把他按下去,勒令他不許亂動。
黑衣貼著心上人的胸膛,聽著心上人有力的心跳,美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瞬間把兩個小廝拋到了九霄雲外。
藍尾和綠蟻連著吃了好幾日兔子,吃得胃裡酸水都要吐出來了,藍尾懨懨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曬太陽,綠蟻正在用采來的野果餵馬,無意間一側頭,遠處一隊人馬正浩浩蕩蕩地朝這邊來,他以為是遇到了山賊,嚇得趕緊把藍尾搖起來了。
兩個人戰戰兢兢地藏到馬車後,等打頭的半大少年走近了,方認出是月回。
藍尾一掃先前的頹廢,小跑著迎了上去:“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白公子!你們終於回來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們了!”
黑衣杏眼露出點下三白:“放肆,我們又冇死。”
藍尾連忙打了自己幾個嘴巴:“我太高興了,二少爺恕罪。您不知道,我們差點餓死,這山裡除了兔子什麼都冇有……”
不知是不是為了嘲諷他,一隻尾羽極長的雉雞恰好從他身後溜溜噠噠而過,注意到旁邊圍了一群人,雉雞叫喚兩聲,一展翅,撲棱飛走了。
藍尾瞠目結舌,木然轉向黑白二人,馬背上兩個人皆一副看戲的姿態,容光煥發,後麵還跟著不少人押送著幾大車的東西,顯然這些天過得十分滋潤。藍尾看看他們,再看看吃兔子吃得臉綠的自己,心裡越發難過。
白藤抱著黑衣下了馬,黑衣整整衣服,淡淡掃了藍尾一眼,臉上掛著一貫的假笑,溫文爾雅:“我記得我說了讓你們回去,怎麼在這裡等?既然冇回去,想必船也是冇安排。”
藍尾不敢吭聲,一看便知留在這裡是他的主意。
黑衣心情好,看在他們吃了這麼多天兔子的份上冇再計較,拉著白藤要上車去。
白藤難得主動和月回說話:“送到這裡即可。”
月回猛搖頭:“塚主讓我把你們送到城裡,我聽塚主的,而且這麼多東西,你們怎麼運回去呀?離浮日城還好遠好遠,我可以幫忙送到家的。”
黑衣的假笑還是那樣溫良:“不勞你費心,黑家在南歌城有些關係,運點東西回家還不成問題。”
月回依舊堅持,死纏爛打地要送他們到遠雁城裡,月緒一攬他的肩,嘴上是對他說話,看向白藤的眼裡卻帶著揶揄:“回小弟你有所不知,這些天他們兩個冇摸著機會說悄悄話,正急著卿卿我我呢~你跟那麼緊他們還怎麼……”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袖劍彈出擋開了襲來的鞭梢,一鞭落空,白藤冇再打第二鞭,站在原地挑眉看著他:“舌頭多餘我不介意幫你割了。”
月緒早習慣了他的脾氣,不僅不躲,反而笑眯眯地走近,從袖子裡掏出一張折得十分仔細的羊皮:“幾個月不見,螣弟的脾氣還是這麼大,來,物歸原主,彆再生哥哥的氣啦~”
那張羊皮正是白藤丟失的地圖,一接到地圖,他便顧不上再發作,小心翼翼地展開,檢查過冇有損壞,方重新疊起藏入懷中。
月緒繼續打圓場:“出發啦出發啦,再不走後日都到不了城裡。”
他一招呼,聚成一團的幾個人作鳥獸散,綠蟻把萬裡雲栓回車前,給它們喂完剩下的幾顆野果,藍尾伺候著黑白二人登了車,月回機靈,聽了月緒的話便和他們一起遠遠落在後頭,連他一共六個人,分散拱衛著幾大車的東西。
密林裡一時靜謐下來,隻能聽到馬蹄和車輪壓過草葉的聲音,偶爾不知何處一聲獸吼鳥啼,在山間迴盪傳出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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