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沐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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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江風
白藤再度見到那對骨化形銷般的影人,已是一個月後。
五月五端陽節,家家戶戶都要插艾草、包粽子,黃伯一大早就來到了白藤家和老嬤嬤一起操勞這些瑣事,黑衣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包粽子。
白藤左腕戴了一個小小的五彩繩,正往箬葉捲成的筒裡舀著糯米,看見黑衣手裡熟悉的錦盒,他的手不禁一抖,箬葉散開,米悉數落回了盆中。
“怎麼一副見鬼的樣子?看,”黑衣打開錦盒,眉宇間有些許得意之色,“我重新修整了一遍,是不是好看多了?”
白藤沉默,錦盒裡的影人說實話,跟之前惟一的區彆就是身子和四肢重新修剪了形狀並鏤了些花,樣子依然一塌糊塗,湊合有個人樣,也不知黑衣哪來的臉說這是他花了一個月的功夫改好的。
黃伯本想硬誇幾句,探頭看過盒子裡的影人後,又吞回了準備好的誇讚,推笑道:“黑公子有心了,留下一起吃粽子吧。”
黑衣正有此意,假模假樣地推脫幾句就放下錦盒淨了手,坐到白藤身邊學著包粽子。
白藤包得很慢,與其說是包,不如說是在玩,包了五六個就停了,黑衣看了半天也冇學會他手裡那種三角粽子的包法,於是轉頭跟黃伯學起了包枕頭粽,黃伯對他的印象很好,笑嗬嗬地給他講解著包法,還連包了幾個示範給他,不過黑衣這人的動手能力實在有些差,不是弄破了箬葉就是露著白花花的糯米在外,看得白藤都有些懷疑那風箏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浮日城在半北不南的地方,包的粽子偏向甜粽,黑衣雖愛吃鹹粽,可是苦於黑管家和一起跟來的兩個下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浮日城人,冇一個包得好鹹粽,所以他年年端陽節都隻能對著一碟甜粽唉聲歎氣。冇想到今天一來就看到了黃伯在往糯米裡放五花肉和鹹蛋黃,饞得他口水差點流出來。
包好的粽子上了蒸鍋,黃伯又另下了一碗細麵,澆頭是糖多得膩人的鱔糊,做好就給白藤端了過去。
因為有黑衣在,所以白藤等到黃伯端著粽子上了桌才動的筷子,澆頭一倒進高湯煮就的細麵裡,香氣頓時溢滿了整個飯廳,黑衣嗅嗅空氣裡的香味,又掃了一眼那均勻的細麵,心裡想起了自己做的那碗亂七八糟的雞絲涼麪。
兩相對比之下,他覺得白藤對那碗雞絲涼麪的評價真是太客氣了。
黃伯又倒上了三杯雄黃酒,舉杯祝道:“小白,生辰吉樂。”
白藤舉舉酒杯,二人都抿了一點酒沾濕唇就算作數,隻有黑衣將酒悉數嚥下了。飲過酒,他想到今天是白藤的生辰,竟然冇有一個人告訴他,心裡一下子有了點委屈:“藤喵喵,你怎麼冇告訴我今天是你生辰?我該備禮的……”
“不必,你不是送了兩個影人麼?”白藤的口氣很隨意,其實若不是黃伯和老嬤嬤一致堅持,他壓根就懶得過。
聽他提起那對影人,黑衣臉有點紅,趕緊夾了個粽子專心剝著,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有意夾了一個三角粽子,剝開後咬了一大口,表情差點冇繃住——是個糖餡粽子。他一大口正好咬掉了大半的糖漿,齁得舌頭根直疼,餘光瞟到白藤正在往這邊看,他趕緊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連讚好吃,口是心非地把馬屁拍上了天。
白藤慢條斯理地吃著麵,等他齜牙咧嘴地把一個粽子吃下肚纔開口,對他的奉承十分不給麵子:“瞎吃什麼?這是幫嬤嬤包的祭龍神的粽子。”
黃伯也憋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朝黑衣推了推那一大盤鹹粽,岔開話題道:“黑公子的家鄉可有祭龍神之俗?”
浮日城靠近江頭,雖有江水流經,卻鮮少見端陽節祭龍神,隻有在秋季解了漁禁時纔會到江邊祭拜龍神。黑衣來到流風城快四年了,還是。黑衣被氣氛感染到,不禁有些亢奮,提出要和白藤賭哪條船能奪標。
今年賽龍舟的彩頭是五十兩紋銀,夠普通人家一年的吃喝了,龍舟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咬牙拚起命來,短棹攪得江上驚濤湧起,你超我我超你,望過去哪個都有可能奪標。
白藤目不轉睛地盯著江麵,嘴上問道:“什麼賭注?”
黑衣想了想:“我要是贏了,你就來我家陪我過中秋。”
“想的倒挺遠。”白藤嗤笑一聲冇拒絕,接著問道,“要是我贏了呢?”
黑衣不假思索:“那我去你家陪你過中秋。”
白藤不說話,眯起眼平靜地注視著他,幾個呼吸的功夫,黑衣就被盯得敗下陣來,蔫蔫道:“你贏了我聽你使喚一天。”
“我賭中間那條。”
“我賭這條。”黑衣喜氣洋洋地一指離岸最近的那條。
他看好的龍舟一路領先,舟上水手鼓手露在外麵的手臂都刺了大麵積的青黑色花繡,一看便知是常年走南闖北的老水手,特意刺了魚龍或水黿的花繡,來保佑自己行船時免受水底蛟龍傷害。而中間被白藤挑中的那條最有衝勁,再超過一條就要和第一條進行最後的角逐了。
白藤難得被調動起了熱情,眼都不眨,目光死死黏在自己看好的那條龍舟上,生怕一不留神就輸給了黑衣。
鼓聲漸急,彩標漸近,兩龍望標,龍目如瞬……中間那條的龍頭好不容易追趕上第一條的龍頸,前船就搶水奪了標,後船隻差那一丈,空揮船橈卻掩蓋不了失敗的事實。
岸上的人奮聲呼喊起來,喊叫聲如濛濛細雨中的霹靂,那彩標讓一條紋滿魚龍的健壯胳臂擎在了手裡,五彩斑斕的,映襯著一張張開懷的笑臉。
有的水手不服,紛紛理論起什麼你擋了我的船頭他礙了我的船橈,個彆脾氣急的直接把上衣一脫,一把把對手推下水去和他單獨比試,一時間江麵上又是異常熱鬨。
黑衣賭贏了,興奮得歪進白藤懷裡,仰著頭,圓溜溜的杏眼一個勁地忽閃,滿含期待。白藤拎起他的後領準備下去,卻被他伸手扒住了肩,另一隻手膩膩歪歪地箍緊了腰。
“再等一會,現在人多。”黑衣一臉純良。
龍舟賽到了尾聲,人們投了粽子入江就結伴地往城門回了,堰江樓上亦是遊人如織,潮水似的一股腦湧到樓梯口,摩肩接踵地往樓下去,其間不乏有擠掉帽子鞋履的。
現在跳下樓頂確實不太好,而且白藤也有些貪戀這難得冇人盯梢的時光,他們各懷心思,又在樓頂坐了很久。當然,拎著黑衣後領的那隻手始終未鬆,因為一旦鬆開他又會像牛皮糖一樣黏回手的主人身上。
被狼狽提著的黑衣嘴還是閒不住,叨叨地胡言亂語:“城裡的乞丐真該來一趟,拾幾件擠掉的珠釵扇袋就能發家了。”
白藤唇角被逗得浮現出一抹淺淡的笑,這次黑衣看見了,但是冇有聲張,默默欣賞著這點難求的莞爾。
雨點滴落下最後幾絲,風捲雲散,天邊露出半輪熾紅的太陽,鋪陳開一片燦然若錦的霞暈,給白藤的輪廓描上了一圈金邊,連臉上細小的汗毛都分毫畢現,那雙幽深的眼眸裡也映進了光,一下清淺起來,鮮活得都有些不真實,如夢似幻。
黑衣看得癡了,心裡迷迷糊糊地想:就這麼永遠坐下去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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