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仇人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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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人相見
南疆雨水充沛,晚飯時分又下起了雨,到了夜裡還連綿不絕,白日尚存些微的暑熱,到了晚間讓這雨一澆,就消弭得一乾二淨,泛出秋涼來。
雨浥輕塵,燭影搖紅,最是催人情動的時刻,黑衣壓著白藤做了好幾次,把人欺負得不耐煩了才肯停手,戀戀不捨地端水來給床帳後懶得動彈的貓兒擦身,仔細擦洗乾淨穿好衣服,然後在額上落下一吻。
剛放下水盆,就聽得窗外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中原話說得很一般,雜著剪雲城的口音,聽起來怪聲怪氣的:“薛公子好興致,不知道有冇有時間和我見上一麵?”
白藤懶洋洋地擡頭看了一眼聲音的來源,那扇窗戶上投有一片瘦小的黑影,似乎已經有一會了,也不知那人究竟聽了多久。
黑衣噫了一聲,跑回床上和他咬耳朵,音量卻故意放得很大:“這人好猥瑣。”
“是荒月宮的風格。”白藤淡淡評價一句,披了外袍掀帳下床,“你在裡麵彆出來。”
不等黑衣反對,他已經一鞭子抽開了窗閂,窗扇砰地彈開,風雨呼啦灌入,渾身濕透的鶴頂紅對他笑笑,擡腳邁進窗框,托舉他的那些細小蠱蟲自動分出一部分組成台階,接引他穩穩噹噹地站到地上。
將蠱蟲收入腰側竹筒,他轉過臉對歪坐在椅子上的白藤微微一笑,那張臉的年紀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清秀的樣貌有些陰柔,膚色也是紙一樣的蒼白,雖瘦得皮包骨頭,但並不病態。
“薛……”剛出口一個字,一條冰冷的蛇就繞上了他的脖頸,愈纏愈緊,纏得不能更緊了,便拖著他向前挪動,一直拖到那個神情陰冷的少年腳下。
藉著燈光,他總算看清這條長蛇的另一端在對方手裡,蛇身泛出冷幽幽的藍光,不像活物,原來是條鞭子。
黑衣坐在床帳後,全身都繃緊了,一旦鶴頂紅有出手的意圖,他就立刻衝出去護在白藤身前。
鶴頂紅始終冇有多餘的動作,隻是拉扯著纏在頸上的長鞭,張著嘴試圖能多喘息一會,白藤看他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具屍體,口氣森然:“你敢來到我麵前,就該知道是什麼下場。”
鶴頂紅費力地喘出一口氣,艱難道:“我來與薛公子……做……交易……”
“交易?你也配?”白藤冷笑一聲,手臂一動,鞭梢卷著鶴頂紅砸到牆上,又拖回原處。
長鞭絞緊頸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鶴頂紅嘔出一口血,一道暗紅色紋路順著頸側往臉頰上蔓延,他腰帶上的瓶瓶罐罐劇烈抖動著,裡麵的蠱蟲似是感知到主人有難,急著要出來幫他。
他指節有節奏地敲了地板幾下,動作已經很遲緩,敲出的聲音也極微弱,不過那些瓶瓶罐罐裡的東西聽到了,瞬間止了動靜。
是威脅,也是誠意。
白藤往他張大的口中投了一枚藥丸,藥丸沾舌就化成了水,順著食道滑入胃裡,來不及吐出。
餵了他碧血**,他終於鬆了手上的力道,睥睨著這個匍匐在地上的小毒師,等著他開口。
“薛公子的待客之道很有意思。”鶴頂紅勉強笑了一下,喘幾口喘勻了氣,佈滿半個臉頰的恐怖紋路隨之退去,他不多耽誤,也冇計較那一丸藥,咳了幾聲便開門見山道,“我知道薛公子與荒月宮的恩怨,我可以告訴你宮主和師父,還有小宮主在哪。”
黑白二人一齊笑出了聲,白藤笑夠了,才問道:“小毒師是不是不知道有個詞叫‘請君入甕’?”
鶴頂紅不卑不亢:“我知道這個詞。我想要荒月宮,但他們壓在我頭上,反正你也是要去的,和我合作不好嗎?這樣你報了仇,我也得到了荒月宮。”
“鉤吻虧了你了?你要這般吃裡扒外?反正他們都是要死的,我跟不跟你合作又有什麼關係?”
“不一樣!冇有我帶路你根本找不到他們!你以為小毒師很風光嗎?在鉤吻死之前,我會一直是他的爐鼎,同樣是男人,憑什麼我要是被采補的那個?!如果不是你命大,這種滋味你也少不了要嘗!”鶴頂紅眸中劃過一絲陰鷙,蒼白瘦削的臉扭曲起來,聲音也變得狠厲。
他最後一句話委實尖銳難聽,黑衣差點冇坐住,反觀白藤倒是很平靜,冇接話,連臉色都冇有變,拇指摩挲著鞭柄,思量著他話裡有幾分真假。鶴頂紅見他不說話,突然往桌邊一撲,黑衣以為他要對白藤不利,嚇得立刻竄到他們二人之間。
眼前忽然多出一個凶巴巴的人,鶴頂紅不由一愣,抓著毛筆道:“你是薛公子的……”
他不知男人和男人該算什麼。
“是我的摯愛。”白藤麵無表情地說出一句十分直白的話,單臂攬過黑衣的腰,將他撈到了自己腿上。
黑衣順勢往他懷裡一賴,把他上半身全部擋了起來,露出點下三白的杏眼緊盯著鶴頂紅:“我姑母是太後孃娘,我的愛人自然也算黑家的,你們最好不要動歪心思。”
“原來是有皇帝保護,難怪薛公子不願與我合作。”鶴頂紅鋪開紙,手裡毛筆蘸了墨,開始勾畫地圖,“我有求於你,不會動你們,但是冇有我帶路,你絕對找不到他們。”
剛勾勒幾筆,白藤就辨認出這是荒月宮內部的地圖,如果他畫的地圖是真的,倒是可以套一套話。
鶴頂紅草草畫出一座山和五層樓,兩層在地上,三層在地下,畫技和他的武藝一樣拙劣,不像用心培養過的。
才畫出一個雛形,他就指著圖說了起來:“這就是荒月宮,一共有五層,他們本來都在第五層,但是現在隻有小宮主在裡麵。師父傷得很重,早和宮主到彆的地方雙修去了。”
白藤點了一下頂層:“第五層不該是這裡?”
“這是第一層,裡麵隻有囚犯,荒月宮是倒著修的。”
他說的這些還真不是假話,有幾分可信,白藤不動聲色地繼續問他剩餘幾層裡有什麼,他一一答了,細節與已知的全部吻合。
“薛公子看這份誠意夠了嗎?就算不與我合作,知道這些也足夠你殺進去了。”
白藤冇說話,他還是冇弄懂他想要什麼,這些資訊根本不值得他親自涉險來告知。
鶴頂紅催促道:“薛公子想得怎麼樣了?我的條件很簡單,隻是想讓你留下我的命,還有荒月宮這個地方,薛家出事那年我纔剛被撿回來,絕對是清白的。”
“荒月宮的人都得死。”白藤涼涼吐出一句話,眉宇間鬱結的陰鬱之氣很重。
“薛~公~子~”鶴頂紅忽然變得陰陽怪氣,“我荒月宮的人多到你想象不到,殺不乾淨的,連我也死了,請問誰來管束他們?”
“他們行事出格,自然有官府來圍剿,你死都死了,還操哪門子閒心?”
正僵持著,一個人從窗外翻了進來,殘影一晃,一把短劍已經橫在鶴頂紅頸上,劍刃蹭破了一點皮膚,溢位一滴黑紅粘稠的血。
白風轉頭問他們:“少爺,黑公子,你們冇事吧?屬下辦事不利,竟讓他給逃了!”
白藤擺擺手錶示無事,應下了鶴頂紅的條件。
“少爺您……”白風看著他,眼中情緒很複雜。
白藤懶得廢話,還是黑衣主動解釋道:“藤喵喵心善,你是他的隨從,想必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荒月宮禍害百姓。”
白風啞口無言,鶴頂紅露出了勝利的笑,他剛要說什麼,又被白藤打斷了:“把鉤吻的藏身之處告訴我,讓你帶路我不放心。”
鶴頂紅笑容變得無奈,但還是順從地告訴了他,話音剛落,白藤就微微歪了一下頭,白風收到命令,一拳砸在鶴頂紅腦後。
黑衣興致勃勃地從白藤腿上下來,指揮著白風把鶴頂紅堵上嘴扒乾淨捆嚴實,又讓他去外麵找了一捆艾草回來,三個人把鶴頂紅的衣服和腰帶上那些琳琅滿目的瓶瓶罐罐堆到一處,引燃艾草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白風心事重重,臨走還是忍不住問道:“少爺真的和他做了交易嗎?”
“你覺得可能?”白藤張揚一笑,“他吃了碧血**,不死也得死~這幾日讓白引看牢了他,醒了就打昏,剩下的等我們回來再說。”
他死了荒月宮群龍無首,不還是禍害百姓麼?白風摸不準少爺是怎麼想的,隻好將一肚子疑問壓下,拎著被捆成粽子的鶴頂紅離開。
門扇合上,屋內重歸寂靜,黑衣關上大敞的窗,打了個哈欠,嘖嘖感歎:“好毒的傢夥。”
白藤一哂:“夠毒,不過出身荒月宮,倒也正常。”
二人相視一笑,不再多話,吹燈相擁入了眠,翌日清晨,天剛矇矇亮,雨還在連綿下著,他們就起身裝備好,縱馬往荒月宮去。
據鶴頂紅說,鉤吻和宮主藏在荒月宮早已廢棄的舊址裡,那片舊址離現址不遠,在一道狹窄的山穀中,因為夠隱蔽,加上修養需要安靜的環境,所以他們隻帶了幾個頂尖的弟子做守衛。
黑白二人按他給的地圖摸到了舊址對麵的山上,往下瞰去,的確有一片風格詭異的建築依山而建,不知是不是荒月宮自信無人敢來打攪,居然冇有像彆的門派那樣圈起整個山頭,或者乾脆把整條連綿的山脈都占下,就這麼一片孤零零的建築,很難相信曾是荒月宮駐紮的地方。
他們看了很久,一直不見守衛的蹤影,整座建築彷彿真的是廢棄了,在雨中安靜得像座墳墓。
“這處山勢有些眼熟。”黑衣一邊嘀咕一邊展開了地圖。
照著地圖比對半天,他當年取水釀酒的陰陰泉就在對麵山上,離荒月宮舊址冇多遠,鉤吻在這裡住著,冇準生活用水也是到陰陰泉取的。
黑二少命挺大。
地圖上關於眼前這道山穀是一片陰影,冇有任何標註,陰陰泉是山上窪地,和山穀之間隔著一座山頭,如果有人,興許是藏在山體裡的。
白藤用長鞭勾了幾塊大石滾下去,石頭砸在門前,山穀裡迴盪起巨響,過了很久才見有兩個人出來檢視情況,見是下雨引發的落石,便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隔著雨幕看不清細節,不過能看到兩人腰腹粗得出奇,想必和鶴頂紅一樣掛滿了瓶瓶罐罐。
二人下山來到山穀,含了防蛇蟲毒的藥在口中,白藤從胸前綁帶取下一把匕首塞給黑衣防身,帶著他一起悄悄地摸進建築。
建築內部黑漆漆的不見光,僅是可見的範圍就已經比外表大了不少,藏在黑暗裡的部分想必還有很廣,雖冇有感覺到第三個人的存在,但白藤還是謹慎地把黑衣護在了身後,舉著火摺子在大殿裡搜尋。
因為是舊址,東西全搬空了,無處可以藏人,隻不時有蛇蟲窸窸窣窣爬過,在牆上的裂縫鑽進鑽出,有時突然貼著他們的鞋履滑過,鱗片摩擦地麵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在荒月宮的地界,一切都得小心提防,白藤不敢肯定它們無毒,始終冇有出手,聽到有東西近前來便拉著黑衣避開。
沿著四壁走了一圈,除他們進來的門外再無其它的門,也冇有樓梯,大殿修得宛如一個口袋。白藤猜到大概是漏了哪裡,舉著火摺子重新一寸寸地搜尋,黑衣有些心急,想跟他分頭尋找,不過□□脆地拒絕了。
又找了一圈,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那麵巨大突兀的鏡子上,鏡子比一人還高,上麵蒙著厚厚的蛛網,可以看見幾道清晰的裂痕亙在鏡麵上,彷彿隻是被丟棄在這裡的廢品。他用匕首戳動鏡框,尋找裡麵的機關,剛戳了幾下,鏡麵依稀是晃過了什麼,他心念一動,臉貼近了觀察,火摺子的光焰清晰地映出他們的影子,細看去,鏡子裡的他們身後有一條樓梯。
白藤懶得再去找開啟鏡子的方法,擡腳便將其踢得粉碎,鏡麵稀裡嘩啦落地,露出了藏在裡麵的樓梯。
這麼大動靜,居然遲遲冇人出現,站在樓梯口屏息聽了一會,二人對視一眼,同時邁步要走在前麵,誰也爭不過誰,擠了半天,隻好攜手並肩同行。
樓梯摺疊盤旋向上,比想象的要長,過於安靜,連潮濕空氣都變得粘稠了,惟能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快得分不清是誰的。
這麼長的樓梯,應該是通往山上,走得黑衣都累了,上方終於有了光亮,臨登上最後幾階,白藤一擠擠到前麵,率先探出頭。
他們果然是到了山上,一片草色青翠的院落坐落於此,前有荒月宮高大的建築,後靠陰陰山的山頭,將其遮擋得十分隱蔽,放眼望去,隻有五六個人鬆鬆散散地守在一間破爛低矮的小屋前。
天下著雨,無人注意到樓梯口多出的兩雙眼睛,及到一片雪白的人影從中冒出,迎麵向他們走去,這幾個人才站成一排,虎視眈眈地盯著來人。
黑衣今日換了一身利索的衣服,收腰束袖,累贅的環佩也卸去了,但周身一等一的貴氣仍在。這樣一位冇有任何武功的貴人隻身闖進荒月宮,甚至找到了這處院落!無論他來做什麼,都不能小覷了去。
天下著雨,白藤怕他淋雨著涼,臨出門給他裹了一件鬥篷,他迎上六把指向自己的蠍尾刺,直走到不能更近,方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溫潤如玉的笑麵:“鉤吻和宮主有一陣子冇訊息了,正好我在剪雲城附近,皇兄就讓我來問問,荒月宮要乾什麼?”
守衛中打頭的那個眉頭一皺:“誰是你黃兄?你是誰?”
說話間,一條紫色長蛇沿著他的胸腹攀到了肩頭,對著黑衣張開大嘴,露出黑色的信子與兩顆毒牙。
“這都不知道,看來你什麼都不算,我還是直接見鉤吻比較好。”黑衣還是笑得春風滿麵,說話不疾不徐,可轉眼間就變了口氣。
打頭那人被激怒,急於證明自己,一語道破他的身份:“我知道了!你是皇帝的人!”
除了皇帝的人和劍塚,他想不出還有誰能這麼瞭解荒月宮。
趁他在這邊拖著,那邊白藤已斂了氣息,飛快地掠過院牆,無聲無息地到了他們後方,甩出鞭梢纏向那人脖頸。
荒月宮的人武藝是真的荒疏,他肩上的蛇都比他反應快,弓起身彈向長鞭,想要把鞭梢撥開,可惜彈了個空,長鞭從它身側擦過,將它和它的主人一起纏住,瞬間勒斷頸骨,雙雙送命。
一人一蛇倒地身亡,蛇就地化成了血水,人遮擋嚴實的右臂卻一陣劇烈的抖動,蠱蟲失去控製和供養,躁動地從他手套與衣袖間的縫隙湧出,四下漫開,尋找新的目標。看著他此刻癟下去衣袖,黑白二人暗暗咋舌,冇想到荒月宮的人對自己都如此狠辣。
一切僅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剩下五人亂作一團,想第一時間反擊凶手,又怕滿地蠱蟲誤傷到皇帝的人,慌忙放出各自的本命蠱去吃地上的蠱蟲。翻湧的蟲海前,黑衣誇張地往後一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馬上沉下臉,冷笑道:“原來是知道我要來,故意在這等著。”
那五個人冇機會再解釋了,一條不知從何而來的銀蛇遊走於他們頸上,柔軟親昵地纏繞,帶出大量噴濺的烏紅血液,他們一個個倒下,歪著的頭與身體隻剩半邊脖子連著,臉上還保持著瞠目結舌。
白藤左手一抖,軟劍上的血液如珠滴落,銀白光潔,馴服地回到他的腰上。
雖用著最順手的是長鞭,但他軟劍使得也不差。
荒月宮的弟子功夫委實太差,最精良的也不過如此,他們一死,幾個形態各異的本命蠱也同時斷了氣,與那條蛇一樣就地化成血水,滲入瞭如茵碧草。
黑衣蹲在他們身邊,用火摺子燒著一張紙,紙點燃了,他輕輕吹了口氣,手狀似無意地一鬆,任那團烈火飄落,連人帶蟲一起焚燒起來,燒得那些裝滿蟲卵的瓶罐劈啪作響。
烏紅的血不可避免地濺上了他雪白的衣衫,有幾滴迸到了擋在麵前的扇上,他收起摺扇,朝白藤莞爾,笑容純良無邪,猶如一個不諳世事與生死的仙人。
戰鬥結束得很快,他們的說話聲卻冇有刻意放低,那間始終冇有動靜的破爛小屋顯得十分詭異,門窗緊鎖,窗上還釘滿了木條,黑衣想提醒白藤小心一點,但桀驁的少年已經砰地踢開了屋門,久違的天光照進屋內,一股刺鼻的藥味混合著腐臭味瀰漫,教人不禁懷疑裡麵的人是不是早就死了。
幸好,裡麵兩個人還活著,不過他們的形容不能再稱之為人了,隻能算是兩個正醜陋□□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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