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不過就是個物件兒
不過就是個物件兒
汪明遠從小就學到的道理:嘴甜、多笑是很有用的,因為大多數人都吃這一套。
所以他從不像自己兩個傻瓜弟弟一樣,隻顧埋頭乾活,不懂得邀功請賞。
會哭的孩子纔有奶喝,不管他應不應當喝。
汪明遠覺得兩個弟弟這種做派最傻,活兒可以少乾或者不乾,但是邀功吹嘴可千萬少不得。
他把這一套用在爺爺奶奶身上,成為了汪家最受寵愛的“小少爺”;後來家裡落寞了,同樣的一套又用在父母身上,兩個弟弟輟學給自己鋪路。
他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以至於後來他唸了安城的中專,也覺得應當如此。
所以他是班上嘴巴最甜的學生。
班上四五十個同學都還端著一副文化人的扭捏樣子,彼時,他已經深諳拍馬屁這一套,並且運用得爐火純青,從老師那裡得到了各種小恩小惠。
但是,也僅僅侷限於小恩小惠。
汪明遠不知道的是,世上的利益也分大小,就像人和人也分親疏一樣。
小恩小惠無關緊要,因為“緊要”的人不屑爭奪,旁人稍稍施加一點恩惠,便能聽到幾句漂亮話,因此也樂於順水推舟。
但是麵臨巨大利益的時候,情況全然不同,因為“緊要”的人出手了,他們也要來爭奪,甚至不是爭奪,而是不費一言地直接收入囊中。
此時,本無利益牽扯、應當保持中立的旁人,自然而然成了“緊要”人物的擁躉,幾句虛假的漂亮話哪裡比得上“緊要”人物的青睞,萬一入了後者的法眼呢?
汪明遠的漂亮話再也起不了作用,因為他不是“緊要”的人,也沒有“緊要”的關係,他隻是一個來自偏遠縣城下貧困村子的窮學生。
所以,他勤勤懇懇地學習、鑽營,隻換來滾回關圖縣教書的落魄。他隻能看著班裡那些個整日不學無術的人偷走他的夢想,被安排到安城的好單位工作。
那一瞬間,汪明遠突然覺得自己雖然用儘了力氣,卻隻能從河陰村踏出一隻腳,另一隻腳好像被那片自己嫌惡過無數次的土地詛咒著,被那土地上蜿蜒而過的河流拉扯著,讓他永生永世擺脫不了。
汪明遠不甘心,一臉慍怒地跑到老師的辦公室,想問問憑什麼。
那是一個有些文質彬彬的中年女老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有些發胖的身體讓她顯得很是隨和,隻不過僅僅針對於班上的男生。
不知是不是為了彌補年輕時候的遺憾,或者隻是簡單的異性相吸,某些中年婦女待年輕女性十分尖酸刻薄,甚至於充滿敵意,但對年輕男性又格外寬容,以至於縱容,摻雜著母親對兒子的慈愛,以及妻子對丈夫的溫順,活脫脫一個個精神分裂患者。
汪明遠用自己的嘴甜**,早早地征服了這位女老師,平日裡她對汪明遠最是溫柔體貼。
但是今天,她好像把汪明遠當成了女生。
聽完了汪明遠不甘的質問後,她黑框眼鏡下的眼睛混合著鄙夷、嫌惡和輕視,化成一把尖刀,把汪明遠的自尊割成一片又一片。彷彿汪明遠是一個不自知的臟東西,竟然妄圖往明亮華麗的大廳上來。
平時不過當你是個說得甜言蜜語的物件兒,各種便利和恩惠還不夠嗎?一個物件兒也配質問我?
一通劈頭蓋臉的侮辱和謾罵之後,汪明遠冒著大雨,灰頭土臉地離開了。
汪明遠參悟的二個道理:錢和權,無限趨近於真理。
汪明遠不因為有這樣世俗的想法而自我看輕。
要是全天下的人都能推心置腹,否認愛錢愛權的,又能有幾個?
不過參悟並不等於行動上的必然成功。
於是乎,回到關圖縣的汪明遠,繼續不甘著,也繼續努力著。
三尺講台上,他拚儘全力;三尺講台下,他更加賣命地鑽營取巧。
汪明遠薪資微薄,但他願意花掉一大半的錢財,用於領導所好。
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絕不言棄,拚儘全力,想用自己低微的出身,搏出一個“緊要”之人唾手可得的前程。
可窮人拚儘全力一搏,也比不上“緊要”人物動動手指。
所以他隻好看著近在眼前好像唾手可得的職位,被某個不知名角落跳出來的庸碌同事垂手即得,正如他學生時代的某些混子同學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地拿走他全部的希望。
那時候,關圖縣雖說在整個安城也沒什麼存在,但那裡的中學還不至於像二十多年後那樣普通,所以學校對學生的成績是在意的。
汪明遠對升職誌在必得的底氣,在於他總能帶出最好的班級,教出最好的成績。
而那位半路殺出來的同事,帶的班級常年排名倒數,成績倒是一直穩定。
領導看出了他的泄氣,害怕他這頭有**的快牛再也抽打不動,隻跟他保證下次一定。
一次又一次,失敗又失敗,汪明遠快要被磨完了心氣。
汪明遠徹底寒了心,而後就是全然不在意。
不在意工作,不在意生活,更不在意人生大事。
所以他經人介紹,隨意娶了個妻子,沒有特彆的原因,隻因為對方不需要彩禮,人還長得漂亮,性格也溫柔,“價效比”極高。
妻子也是個傳統的女人,和大多數受人蒙騙的女人一樣,同樣認為到了年紀便應該成婚。
她對汪明遠一見傾心,因為對方身上有一種書卷氣,舉手投足之間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
汪明遠總能讓她想到去世多年的父親,那時候,一家三口人擠在狹小的屋子裡,母親總能用最普通的食物做出最美味的羹湯,而父親則抱著懵懂無知的自己,專注地看手裡被翻爛了的書本。
隻不過後來,兩人都去世了,隻留下自己這唯一的遺物。
她像母親不嫌棄曾經窮酸的父親一樣,不嫌棄汪明遠的出身,寧願不要彩禮,也要嫁給他。
但汪明遠對妻子隻是生理和湊活過日子的需要,談不上感情,更談不上愛情,那是詩人浪子趨之若鶩的“奢侈品”,他一介庸碌無為的凡夫俗子可夠不著。
婚後第二年,妻子生下了一個孩子。
汪明遠這輩子,除了自己,還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隻除了這個孩子。
妻子手裡那個小家夥分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卻能嚎哭得震天響,好像連房頂也要掀起來。
汪明遠也不覺得吵鬨,每每從心底裡泛起來一股熱切的愛意。
孩子一天天長大,汪明遠的愛意也分毫沒有減退。
這是他第一次全然無私的愛一個人,愛得沒有經驗,愛得笨拙,卻愛得純粹,不摻雜任何一丁點兒的算計和計較。
此時的汪明遠若是被人問道:“你願不願意為了你的孩子去死?”,他隻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孩子一歲多時,那年關圖縣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一般人家捨不得多燒煤炭,非得等了再等,熬不住了才升起爐火,隻為了省下幾個煤炭錢。
但汪明遠不同,看著孩子被凍紅了的小臉蛋,摸著被凍僵了的手,捨不得孩子吃苦的他,早早地燒起了爐子。
爐火很快升起來了,剛學會走路的小家夥,穿著母親給準備的厚棉襖,在屋子裡嘻嘻哈哈地跑來跑去。
在母親轉身走出屋外撿拾煤炭的功夫,小家夥尋不見母親,也踉蹌著要跑出門去,卻不小心撞上門口的木框,四仰八叉地躺在有些陰濕的地上。
汪明遠剛忙完了學校的事情,甫一跨入院子,剛走到家門口,就遠遠地聽到孩子可憐的哭聲,有些撕心裂肺,也有些好笑。
他走近了,看見小家夥在門口四仰八叉、人仰馬翻,像個翻了身的小烏龜,無論怎麼扭動也起不來,便也忍不住,跟著撿了煤炭回來的孩子母親哈哈大笑。
小家夥看見父親母親都在笑,弄不清楚狀況,但也傻傻地跟著笑。
“小傻瓜,摔了還傻樂!”汪明遠抱起圓滾滾的小家夥,颳了刮圓翹泛紅的小鼻頭,“看看,爸爸給你買了什麼?”
汪明遠舉起拎了一路的地瓜,高高地舉在孩子眼前一晃再晃。
小家夥不過是個一歲多的孩子,前不久纔在父母的堅持下,剛剛斷了奶,又哪裡見過地瓜?
伸出短胖的小手想要抓過來,但是奈何穿得太厚,怎麼夠也夠不著,越夠不著越著急,惹得汪明遠和妻子又是一陣發笑。
她接過丈夫手裡的地瓜,挑出幾個小一點的埋在爐灰裡,畢竟小的熟得快。然後轉身去了廚房,接著準備晚飯。
小家夥雖不認得地瓜,但是地瓜的香味卻很是能勾起饞蟲。
同往常一樣,被父親圈在身前,抱了個滿懷。汪明遠拿出從學校帶回來的試卷批改,小孩子起初還乖巧地坐在他懷裡,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提溜提溜地跟著父親的筆頭轉。
直到爐子裡烤熟的地瓜飄出甜甜的香味,就再也乖巧不起來了,小家夥在汪明遠懷裡滾來滾去,扭動著要去拿爐子裡的地瓜。
汪明遠低頭看看小家夥,再捏了捏軟軟的臉蛋,把孩子放到一邊,俯身去拿烤地瓜。
爐火裡剛烤出來的地瓜雖然香甜,但也燙手,就像玫瑰帶著刺一樣。汪明遠一點點地把地瓜從爐子裡滾出來,在地上左拍右拍,想要拍去地瓜上的爐灰,沒顧得上一旁的孩子。
就在這時候,小家夥不知道怎麼挪到了汪明遠身邊。
他還沒來得及伸出手製止,小家夥一個彎腰下墜,腦袋幾乎快要栽倒在滾燙的爐壁上。
汪明遠顧不上滾燙的高溫,也不顧上自己,忙伸出右手擱在孩子的頭和爐壁之間,左手緊緊攥著孩子的厚棉襖,將其用力往後扯。
小家夥不明所以,被父親猛地一扯,後退幾步,站不住,眼看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知道父親為何拉扯自己,隻是委屈得坐在地上哭。
廚房裡的妻子聽見了震天響的哭聲,急忙走出來檢視。
她一邊走,一邊在圍裙上擦手。
她剛和了麵,手上沾滿一團一團的細小麵絮,就這樣隨著她的動作蹭到圍裙上,一團團的,像小家夥曾指著天上,非要讓她看的雲朵。
從此,汪明遠右手手背上就有了一道扇形疤痕,或許是處理得當,漸漸地也淺了顏色,不過疤痕太大,看起來總不協調。
汪明遠的一切都踏上了正軌,雖然不是他所求所欲,生活平凡卻極為充實。
但是汪明遠好像坐上了一趟火車,他分明早已計劃好了終點,列車卻在他不曾期待、不曾預料的地方換了軌道,使得他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