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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而生[刑偵] 小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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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魚兒

“小魚兒,你一個人在那兒乾什麼呢?你爹呢?”老人看著眼前有些臟兮兮的小孩,笑眯眯地問道。

小孩有些害羞,聽了老人的話倒也不怕,擡起頭小聲地回話:“我爹去挑水了。晚上還要做飯,我爹說再不去挑水,今晚就吃不上飯了。”

小孩說完之後,繼續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

“那你餓不餓呀?來,過來,爺爺這兒有剛買的飴糖,拿去吃吧,甜甜的。”

小孩看著老人從褲兜裡掏出一把糖,遞了過來。

爹養家不容易,沒錢給他買,他也不好意思管爹要,所以已經很久沒吃過飴糖了。

他想像村子裡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見著什麼好吃的,沒吃過的,隻要有人願意給,就全部接過來。甚至人家沒說要給,不願意給,反正小孩子年紀小,哭喊幾聲,人家一心軟,最後多數也會給。

但是他不敢這樣做,因為爹會罵他。

爹說了,人窮不能誌短,不能隨意要彆人的東西,不然就和街上的乞丐沒什麼分彆。

所以這會兒,他雖然嘴裡口水都快流了出來,但是他不敢要,因為他怕丟了爹的臉麵。

他擡起小腦袋,擺擺手,一張嘴就要拒絕。

但是一個字都還沒說出來,在腮幫子裡存了好半天的口水,隨著他張開的嘴,就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從他嘴角流了下來。

他一瞬間臊紅了臉,雙手垂在身體兩邊,尷尬得不知往何處放。腦袋放得更低,恨不得當即紮一個猛子,將頭埋到門前的水田裡。

“嘿嘿,小魚兒,跟我客氣什麼?你汪爺爺哪次回村沒給你們帶上些小玩意?彆人都拿著,你怕什麼?”

汪家爺爺是個性子急的老頭,看餘大佑還是不動彈,當即拽過他的一隻手,將手裡的飴糖強塞給了他。

塞完了還不甚滿意,他又從褲兜裡抓出來一把。

見小孩的手已經捧著飴糖再也捧不下了,他也沒有見外,直接扯開餘大佑的衣服兜子,把糖裝了進去。

還不等餘大佑說話,汪家爺爺招呼著在不遠處扯狗尾巴草的孫子,帶著他急匆匆地走了。

剛走出餘大佑家的破房子,汪家爺爺看著自己孫子傻愣愣玩草的樣子,再跟剛才的小孩子一對比,心頭的火一下子就上來。

“玩玩玩,一天就知道玩!書也不好好念!人家沒錢念書輟了學,你可倒好,有錢也不好好念!汪明遠,你比人家還大一歲,還沒人家聽話懂事!我怎麼就攤上了你這樣一個孫子?氣死我了!”

“人家孫子好,你怎麼不去搶了,搶過來自己養活啊?”

“你再敢頂一句嘴,看我打不死你!死孩子!”

黃昏時分,兩個人吵吵鬨鬨的話語飄蕩在田埂上。

一刻鐘之後,身後餘家的破木頭房子裡,餘大佑的爹回來了。

他放下肩膀上一晃一晃的水桶,看著兒子站在家門口,拿著一大把飴糖,當下就知道了來龍去脈。

“你汪爺爺來過了?”

“嗯,剛走。”

“你拿了人家這麼多飴糖,連一杯水都沒給人家倒?”

“我還沒來得及倒,他就拉著汪明遠走了。”

餘二摸摸兒子淩亂的腦袋,看著兒子懂事的模樣,心中一陣欣慰。

“嗯,汪家爺爺性子急,這個我知道。”

餘二又看見兒子鼓鼓的衣兜子,語重心長地教育他:“汪家爺爺是個頂頂善良的人,你要懂得感恩,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他,聽到沒有?”

“嗯,我知道的。”

雖說汪家爺爺跟個散財童子一樣,每次賣掉了手裡牛,掙了錢都會摸個仨瓜倆棗給村子裡的孩子們,或者是給他們帶點糖果糖葫蘆之類的小零嘴,但或許是兩人有緣分,也或許是因為餘大佑比其他孩子更懂事,他每次都對餘大佑格外的好。

雖然整個河陰村的人家都很窮,但是窮和窮之間也有分彆。

並且因為窮人沒有見過真正的富貴,所以恨不得比人家多一個子兒,就要高出對方一個“階級”,進而再使出通身的力氣,憑著這一個子兒壓得對方擡不起頭。

餘大佑家就在河陰村最低的“階級”,而汪家算得上是這個貧困村子裡的“第一等”。

如果說汪家可以在河陰村仰著腦袋走路,那麼餘家就隻能埋頭走路。

這也是餘大佑說話從不敢擡起頭的原因。

不過,還有一個原因:低著頭走路,就看不到彆人眼裡的惡意。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彆人還在跟父母撒嬌、撒潑打滾不乾活的時候,餘大佑就學會了看人家的白眼。

他不明白,自己家雖然窮,但是爹對他很嚴厲,他聽話懂事,從不像像村子裡其他孩子一樣,偷彆人的豬草、筍子之類的,搞些小偷小摸的動作。

但是村裡人就是莫名的討厭他,像討厭他爹一樣。

如果他爹做了什麼壞事,連帶著他也一齊討厭,那退一萬步講,姑且也算個理由。

可他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村裡誰家修房子,村長呼籲修路修橋,但凡是需要人做苦力,他爹都衝在最前麵,從不推辭。

但是大家就是討厭他們一家,至於為什麼,當時不過八歲的他,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

村子裡隻有汪家爺爺不嫌棄他家窮,也沒對他翻過白眼。

以後長大了是應該對汪家爺爺好的。

哦不,同樣也應該對爹好,對爹更好,爹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娘,好不容易纔把他拉扯大,當然也要對他好。

餘大佑這樣想著。

飴糖在餘大佑的生活裡太罕見,捨不得一下子全部吃完,所以每次撕了油紙後,再小心翼翼地放進嘴巴裡,捨不得咀嚼,一定要等它自己在嘴巴裡化掉。

餘大佑連油紙也捨不得扔。

這是汪爺爺給的糖果,是以後自己要對他好的信物,一定要收藏起來,餘大佑想著。

他找來了一個尺寸合適的木頭盒子,盒子的左邊放飴糖,右邊放油紙。

每次吃完一個飴糖,就把包裹它的油紙放到盒子的另一半。

就這樣,在木頭盒子左邊幾乎見底,右邊滿得快要放不下的時候,汪家爺爺死了。

餘大佑還沒有完成信物的收藏,他想報答的那個人就死掉了。

聽爹說,汪爺爺被一個瘋狗咬了,然後得了狂犬病。

餘大佑從田裡往家趕回鴨子的時候,又聽見路過的吳大娘和人閒聊。

她非常肯定地說,汪家爺爺這些年的錢不是靠著賣牛掙來的,肯定是當了山匪,搶了無辜老百姓的銀錢,所以老天爺降罪,把他收了去。

餘大佑不知道汪爺爺為什麼死了,他不知道狂犬病是什麼,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汪家爺爺不會是個壞人,吳大娘肯定在說謊。

他想上前糾正她,跟她理論清楚,跟她說汪爺爺不是壞人。

但是他拿著趕鴨子的竹竿,剛從田地裡走出來的時候,忽然正麵迎上了向他走來的吳大娘。

她手裡拿了一把剛從地裡摘的青菜,看樣子是要趕回家做飯。

吳大娘正跟旁邊的李家媳婦一邊走一邊說笑,說到老天爺收人的時候,正說得渾身激動不已,好像是大仇得報,卻看到餘家的小子捏著一根竹竿,從側麵突然走了出來。

她的臉上頓生不喜,接著就是一個個白眼,不要錢一樣地扔向餘大佑,滿臉的嫌惡,她討厭極了餘家的這個窮小子。

已經太多次了,餘大佑搞不明白,為什麼她這樣地討厭自己,好像自己上輩子殺了她的父母。

吳大娘臉上的嫌惡還沒收起來,皺著眉頭又看到餘大佑滿褲腿的淤泥,還有他那漏出布鞋的大腳指頭。

她滿心厭惡,正打算狠狠地罵他一頓,向他施加自己最大的惡意,那孩子卻像是不曾察覺到一樣,隻是倔強地盯著自己。

見到此景,她更是憤怒。

這個死孩子吃錯了什麼藥,竟然敢這樣盯著自己,他平時都低著頭躲避的!

但她好像是被誰附身了,嘴裡的謾罵怎麼也吐不出來,在餘大佑盯著她的眼神中,突然感覺到一種心虛,好像她是個惡劣的小偷。

汪家爺爺生前對村子裡的誰不好了?誰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沒有承過他的恩情?

老人屍骨未寒就在他身後造謠,用最歹毒的詛咒謾罵彆人,承了他人的恩情不還也不認,這不是小偷行為又是什麼?

但是吳大娘不認,她不承認她的心虛,也不認為她欠誰,隻是憤怒,出離的憤怒!

本想趁著餘大佑的爹沒在附近,趁機拿住那孩子,狠狠教訓他一頓,但她手裡捏著的青菜提醒著她:趕緊回家做飯,餓著了家裡的男人,免不了晚上又是一頓毒打。

吳大娘惡狠狠地剜了餘大佑一眼,憤憤然地唾了他一口,“呸,你個死窮鬼看什麼看?馬上你也要像汪家老頭兒一樣,叫老天爺收走!”

罵完人之後,吳大娘頓覺解氣,支著她的圓規腿,和旁邊看了她半天笑話的李家媳婦一起走了。

餘大佑猶豫了一個晚上,他想趁著汪爺爺還沒有出殯,去靈堂看看他。

但他連這也不敢,因為汪家奶奶非常凶悍,又生性多疑,每次見了他,總覺得他定是上自己家討東西來了,所以每次都會罵他、趕他。

餘大佑輾轉反側,第二日上午,他終於下定決心,偷偷貓著身子去了汪家爺爺的靈堂。

這是餘大佑第二次看見人的屍體。

可能因為是汪爺爺的屍體,汪爺爺生前是村子裡除了爹以外,對自己最好的人,所以他見了汪家爺爺的屍體也並不感到害怕。

靈堂裡掛著一些白色的紙條,他不懂這些是什麼,但是村裡有人死掉的時候,他也遠遠地看見過。

他環顧四周,看見不遠處平時凶悍無比的汪家奶奶安安靜靜地坐著,應該是沒有發現他。

突然,遠處傳來幾個人噠噠地腳步聲,他們徑直走向了汪家奶奶。

餘大佑見過這幾個人,她們是汪家奶奶孃家的姐妹。汪家奶奶一見到這幾個人,當即就嚎哭不止,嚎得震天響,餘大佑看見掛著的白色紙條也跟著她的哭聲飄動起來。

他見遠處幾個人圍著哭著,沒工夫搭理他,趁機悄悄走近了汪爺爺。

棺材裡,汪爺爺安安靜靜地躺著。

平時總愛笑吟吟喊他“小魚兒”的老人,此刻穿著一件白色的粗布壽衣,兩隻大手貼在身旁,再也不能從褲兜裡抓出一大把飴糖給他,眼睛也緊緊地閉上了,再也睜不開。

汪爺爺滿臉發白,嘴唇緊閉,沒有一絲血色。

他看著他慘白的臉,並不覺得害怕,隻是悲傷難過,一種異樣的情緒從他心裡湧出。

封存在他內心最深處的記憶,像是屋外從天上潑下的大雨,瞬間便澆透了他。

餘大佑強忍住淚意,像以前做過的那樣,給汪爺爺磕了三個頭,然後也不管有沒有人看到他,冒著屋外的瓢潑大雨,一路回了家。

眼淚混合著雨水,糊在他臉上,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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