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猶豫
猶豫
兩天之後,汪明遠從糧店的後門走了出來。
此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高高掛著,月光照在汪明遠的臉上,讓他的臉色看不分明,也讓人分辨不清楚,此刻已經做出選擇的他到底是怎樣的心境。
可是湊近再看,他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卻即刻出賣了他。
他在發抖。
不是害怕,不是擔心,也不是驚魂未定。
而是興奮,一種足以打通他封閉二十餘年的任督二脈的興奮,一種足以將他和不堪的過往立刻切割的興奮。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和痛快。
汪明遠顫抖著在糧店後門立了一陣,終於遏製住因為過於興奮而不斷顫抖的雙手,他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腦海中浮現過父親因篤定他考不上中專而麵帶譏笑的臉,浮現過帶著黑色眼鏡的中年女老師恣意羞辱他的場景,浮現過給他許諾卻讓他次次希望落空的老校長,浮現過收了他的錢還看不上他的新校長,浮現過他彎腰向家長道歉時在底下坐著看他笑話的學生們……
汪明遠身側的兩隻手攥得越發緊,好像要將這些人的臉和血肉一並捏碎在他的手心裡,任由他們哀嚎著、叫嚷著、祈求著,也一定要將他們狠狠地撕碎!
無論如何,這些人應該要給他汪明遠賠罪的。
所有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通通是罪人!
汪明遠的臉色隱藏在月光之中,拳頭越攥越緊,攥到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可他麵上卻仍舊平靜。
一刻鐘之後,汪明遠沿著河邊小路慢悠悠地走著,徹底離開了糧店。
短短的時間內,他已經徹底從酣暢淋漓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乾坤未定,一切尚有變數。
根據周維海的安排,安置費的事情他不用操心,隻需對方安排籌劃一番,等到時機妥當,他隻管收錢便好。
但是仍然有神通廣大的周維海也不能替他處理的事情:他的妻子和孩子。
舍棄家庭,是他能夠登上週維海賊船的條件,如此才能和周琳結婚,才能表達出他餘生徹底和周家緊緊栓在一起的誠意。
隻是這個為數不多的條件,卻讓汪明遠極為頭疼。
他對妻子沒有轟轟烈烈的感情,但是她平淡如水的溫婉性子已然潤物細無聲地滋養了他多年的生活,和她相處似乎早已成為他多年來的習慣。
更讓他頭疼的,是他們兩人的孩子。
如果說他汪明遠這輩子對不起父母兄弟妻子,無論對他怎樣的控訴、怎樣的指責,他都認,但他唯一不能認的是覺得他對不起孩子。
這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疼愛的小人兒,他看著他的孩子逐漸長開皺巴巴的紅色小臉,跌跌撞撞地走向他,瞪著葡萄大的眼睛訥訥地看著他發呆,不哭也不鬨。
當初他的小人兒聞著爐子裡的地瓜香氣,一步一搖地走向熾熱的火爐,他怕得心裡止不住發顫,半點也沒猶豫,扔了地瓜飛撲過去,替她當了災難,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可怖的疤痕。
如今難道要舍棄這一切嗎?
他的孩子會不會怨恨他?
就像每次不讓再多吃一顆糖那樣,他的小人兒總是轉過身子背對他,紅著鼻子掉金豆子,也不發出半點聲音,隻是偶爾抖動幾下肩膀無聲地哭著。
如果舍棄了這一切,小家夥怕是那樣恨他千百倍不止。
可如果不捨棄,難道他汪明遠還要繼續過以往那種窘迫卑微的生活嗎?
汪明遠一路思考著,不自覺地到了家。
擔心吵醒了沉睡著的人,汪明遠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旁邊兩人淺淺的呼吸聲有規律地響著,平常他回家晚,兩人的呼吸聲總能夠給他一種莫大的安穩感。
可今天,他隻覺得吵鬨心煩,這聲音規律卻駭人,像臨刑前倒計時的指標,駭得他不敢睡過去。
汪明遠就這樣睜著眼睛,聽著耳畔的呼吸聲,一夜無眠。
次日,汪明遠渾渾噩噩地在學校度過了一整天。
上課時,腦海裡兩個人的臉時不時地浮現,一會兒是妻子下崗後依偎在他懷裡抽泣的模樣,一會兒是小家夥被他罵了之後癟嘴掉淚珠的委屈樣子。
兩個人總在他腦海裡哭,哭得他心煩,哭得他分了心,哭得他連手裡的粉筆也握不住,寫著寫著就掉落在地。
他三魂丟了七魄,木訥地隻在講台上站著,等到他堪堪回神,底下學生們早就已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撿起粉筆,嚴肅著一張臉,止住了學生們的討論,複又轉身接著寫。
看似與平常無異,隻是他歪歪扭扭、邏輯不甚通的板書卻出賣了他。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天,最初汪明遠隻是偶然愣神,漸漸地,他神遊的時間越來越長,出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惹得那個老是針對他的“程咬金”也趁機抓住了他的尾巴,藉口“汪老師教學不在狀態”來狠狠地公報私仇。
隻是他心中有事,就不像以前一樣在意。
到了放學時間,汪明遠依然渾渾噩噩、心不在焉,他行屍走肉一般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大家行跡匆匆,隻顧低頭走路,不敢多看一下週圍,隻因為這幾日的關圖縣不怎麼太平。
突然,前方不遠處的警察局裡,一聲又一聲的怒吼驚醒了他。
那聲音夾雜著暴怒、哀痛、痛恨和不甘心,一聲聲,如同尖刀一般刺入關圖縣微秒的空氣之中,好像要撕裂這片大地。
汪明遠隻擡頭掃視了一眼,隨即將目光移開,他總歸不怎麼在意的,這樣的喊聲無非就是因為下崗和安置費的事情,這些日子他已經見得太多。
可在他目光快要移開的那一刻,眼角的餘光卻精準地定位到一個男人,一個同他歲數相當卻比他顯老很多的男人。
這個人他應該是認識的,隻是不常見,所以腦子裡一時間滯住了。
汪明遠往前再走了幾步,定睛一看,那男人黝黑一張臉,身形不太高大卻很壯實,渾身灰撲撲,要是隱入人流中瞬間就分不出來。
因為距離太遠,汪明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是他頗具特色的額頭卻揭示了答案:餘大佑。
汪明遠對餘大佑的記憶不太多,甚至連僅有的一些記憶片段也有些模糊。
上次看到他還是回家給汪父辦喪事的時候,他忙上忙下,十分熱心。旁人都挑挑揀揀,淨乾些不累人的活計,可他不挑不躲,勤勤懇懇地乾活,連汪父的棺木也是他幫忙擡到墓地。
至於更小一些的記憶就更是不清楚了。
汪明遠隻記得爺爺曾經拿他教導自己,說餘家的小子如何如何可憐,因為家裡沒錢上不了幾天學,幾歲就死了娘,他汪明遠有這些好的條件自然應當加倍珍惜,刻苦讀書走出一條出路,讓汪家的祖宗能墳頭冒青煙。
汪明遠每次隻是敷衍一番,照舊玩自己的,隻是那時候想不到沒過幾年爺爺就死了,汪家也跟著沒落了。
汪明遠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聽著警察局裡吵吵鬨鬨一片喧嘩,看著裡麵互相推搡的人影,他轉身就要走。
幾聲壓抑著悲痛、尖利到有些刺耳的聲音卻再次飄進他耳朵裡,這次清晰了。
“你們什麼意思?什麼叫他媽的證據不足?死了人你們這就不管了?”
“同誌,你冷靜一下。我們沒有說不管這件事,隻是現在關圖縣什麼情況你也清楚,最近正亂著,人手不夠。況且我們已經調查了,人證物證都不充分……”
“什麼叫不充分!怎麼就不充分了?我給你的藍色布條兒還不算證據充分?村裡有人看到耿攀事後穿了那件藍色外套,衣服都破了……”
“餘大佑同誌,你真是太瘋狂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什麼時候有給過我什麼藍色布條兒?
“什……什麼?”餘大佑沒想到這樣的回答,震驚得語無倫次。
他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眼前比他矮一些的葉全。
葉全快要被他如炬的目光刺穿,他不自然地放低了聲音,有些不自在地摸一摸鼻頭。
“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我們也不能隨隨便便冤枉好人,濫殺無辜,你說是吧?”
“我濫殺你二大爺!”餘大佑衝上前去,對著他就是一頓狠揍,拳拳到肉,“耿家隔壁的人說了,耿攀那天晚上沒在家,你們怎麼不去查?”
他恨極了眼前這虛偽的人,這人去調查的時候,每次都跟他拍著胸脯保證,叫他放心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結果每次看似忙忙碌碌,實則除了打官腔,什麼也沒乾,自然什麼結果也查不出來。
葉全木訥地摸著鈍痛的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後他當即臉色大變。
“那晚沒在家的人多了去了,合著都是去殺你媳婦兒了?”葉全呸了一口。
呸完又覺得剛才說得是有些不妥當,趕緊扯開話題。
“還鬼扯什麼因為一個叫小元的人,你媳婦罵了耿登,所以跟他結了怨。這也能叫動機?啊?你剛才還罵了我呢,我就要殺你啊?胡扯!
“姓餘的,我還就告訴你!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說耿攀是凶手,你有什麼證據?你都拿出來,我二話不說就去拷人!”
葉全有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拍拍屁股和後背上的灰塵,繼續叱罵道:“至於你說耿家的鄰居,那個老頭是嗎?你是不是得了癔症了,他什麼時候說他看見耿攀那晚上不在家?從頭到尾,他都說的是耿攀那晚一直在家,人家還親自作證了!”
餘大佑此時已經被周圍的幾個人製服,動彈不得。
葉全看眼前的這隻發狂的猛獸終於被人製住,忙不疊地一個箭步走向餘大佑,“呸!”。
他憤憤然地吐出嘴裡的血沫子,一把揪住餘大佑破舊的衣領。
葉全的個頭比身形一般的餘大佑還矮上一些,此刻他仰著腦袋,帽子斜斜地戴在頭上,搖搖欲墜,頗有幾分滑稽,惹得人群後方一個曾經跟他有過節的人止不住地偷笑。
“我告訴你,你這個臭要飯的,彆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我好言好語地跟你說話,不中聽是嗎?還說我們警察不作為?我再告訴你,我們以後真就不管了,這案子啊……”
葉全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子,湊近餘大佑,十分快意地看著他幾近淬火的眼睛,“我已經偵辦完畢,打算以意外墜崖結案了。你節哀吧,啊?”
說完,他嘴角微扯,挑釁地拍了拍餘大佑的肩膀。
“我□□二大爺,什麼意外墜崖,狗屁!”
怒氣衝頂,再也忍受不了,餘大佑這個常年混跡工地的莊稼漢子有著超乎常人的力氣,他一下掙脫了眾人的束縛,又是一拳徑直向葉全揮舞去。
“啊——我的眼睛!你他媽的真是長了狗膽子!小李,小李,趕緊過來!餘大佑妨礙公務,毆打人民警察,尋釁滋事!把他給我關起來!”
“姓葉的,你怎麼能這樣結案?這不是意外,是耿攀,就是耿攀,我知道!你們不抓他,我就自己想辦法,我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葉全看向走廊儘頭匆匆跑過來的小李,對餘大佑的怒吼充耳不聞,他一腳踹到小李身上,“慢悠悠的,你去趕集去了?現在才來!趕緊把人給我拷上!”
說完又扶正了腦袋上歪歪斜斜的帽子,背著手走向再次被製服的餘大佑,戲謔地瞅著他,“嗬,你自己想辦法?你能想出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葉警官踮起腳,有些費力地一巴掌拍到餘大佑頭頂上,輕蔑地挖苦道:“你一個乾苦力的莊稼漢子都能想出辦法了,那我這頂帽子也彆戴了,給你戴著算了!”
說罷,又轉頭接著罵小李:“你還愣著乾什麼?趕緊把人給我帶走!”
餘大佑被小李和另一個人一左一右架著,慢慢離開了汪明遠的視線。
在被拖拽到走廊儘頭的一瞬間,餘大佑似乎穿過鬨哄哄的人群,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臉,但是還沒等他看清楚,一左一右的兩個人就架起他徹底隱入門裡。
汪明遠若有所思,低著腦袋避開了旁人的視線,小心地躲避迎麵而來推推嚷嚷的人群。
他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更加心事重重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