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寨子受難
寨子受難
其實,除了每天接我放學,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接我回家。
第一次是在兩年前,我四歲的時候。
時間太久了,我那時候也太小,記得不很清楚。
我隻記得我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一張床上躺著。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小診所。
他是我睜開眼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我興許是沒有見過他,所以對他沒有半分印象。
不知道他是我的誰,但他每天都來看我,每次都隻待上幾分鐘,然後就不知道想些什麼,好像懷揣著滿腹壓抑的情緒,心事重重地走了。
沒過多久,我身上的傷口好了。其實也沒有太嚴重,隻是兩隻手臂有一些燙傷。
診所的醫生是一個老太太,她總是絮絮叨叨,講些“女孩子可千萬不要留疤啊”、“這孩子真是遭罪”之類的話。
但是事與願違,雖然她很儘心地給我醫治,我手臂上仍然難以避免地留下了傷疤,密密麻麻地趴在我的手臂上,像是一條滿身浮雕的蛇。
我的傷治得差不多了,他也更加沉默。
之後,他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年紀太小,又輾轉了太多地方,所以記不清楚到底都去了哪裡。
但我記得我和他在出租屋定居之前的最後一站。
那時候他也在工地乾活,可能是打石頭,可能是砌磚頭,具體不太清楚,但應該是在一座大山裡。
他乾活不好總是帶著我,所以那時候他把我放在離他不遠的木棚子中。
裡麵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負責做飯,說說笑笑,扯著閒話,偶爾也逗我玩,問到底誰是我的媽媽。
我不愛她們問我這個問題,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所以總是直愣愣地看一遍她們每個人,然後哼地一聲跑出木棚子。
工地上灰塵漫天,上一秒還澄澈的天空,下一秒鐘就能揚起漫天塵沙,熏得人睜不開眼。但我寧願泡在灰塵裡麵,也不願意跟她們待在一處。
或許是她們覺得我不愛說話,所以向他告了狀。
或許是工地上沒人帶著孩子去,所以他覺得我是個大累贅。
反正有一天,他突然帶著我離開了木棚子。
他抱著我走了好久好久,穿過了很多座山頭,似乎也淌過幾條小溪,我們走了很久,最後他終於在一處寨子前停了下來。
他帶著我去了一個竹林旁邊的高腳房子,和一個頭上包了條深藍色帕子的老婦人講了很久的話。我無所事事地從一旁扯過一片枯樹葉,仔仔細細地放在手裡把玩,我擡頭一看,他正將我的行李遞給老婦人。
那老婦人看看我,馬上慈祥地衝我微笑。隻不過,那樣和煦的微笑我隻見過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本以為和以前一樣,他隻是又帶著我輾轉到另一個地方,但最後,他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什麼話都沒有囑咐我,轉身便走了。
直到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他也不要我了。
在和那老婦人生活之前,我從沒哭過,自從他離開之後,我卻經常偷偷地壓低聲音哭。
因為要是不壓低聲音,被她發現了,就是一頓毒打。
第一次哭是在他離開後的當天。
那時候我剛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們一大家子人,每一個我都不認識,還操著一口我聽不懂的話,尖利刺耳,像鏟子刮過水泥地板。
我害怕得瑟縮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不敢看他們。
天色晚了,老婦人端來一碗飯給我吃,但我難過得實在吃不下,她溫和的顏色登時就收了起來,反手給我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我被她打得腦袋嗡嗡的,天旋地轉,腸胃裡湧出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她居高臨下地站在我身邊,用我能聽得懂的語言,笨拙而生澀地罵我。
我腸胃裡的惡心再也壓製不住,吐了一地的酸水。
她看到我弄臟了她的屋子,更是惱怒,擡起一腳就踹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我被她死死盯著,混著眼角的淚水,趴在地上,吃完了那碗已經撒在地上的飯。
自那以後,可能是覺得我隻是個孩子,忘性大,打了也就打了,所以她還有她的家人經常對我非打即罵。
逐漸地,我從一個陌生的孩子,變成了她家的奴隸。
起初,她讓我準備她們一家人的飯菜。
我那時候隻有四五歲,個子矮矮的,夠不到灶頭,隻能搬來一個小凳子,踩在上麵洗洗涮涮。
後來,這項工作乾得很熟練了,她就讓我洗他們一家人的衣服。
她像個監工一樣,拿著一袋又一袋的臟衣服,跟著我走到河邊。她嚴厲地叮囑我,不洗完不準吃飯,不許弄丟衣服,然後就留下我一個人,一直洗到日落。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晚霞的。
因為它出現的季節總是非常暖和,連帶著流淌的河水也帶上一些暖意,像冬日晚間蓋在身上的棉被,溫柔地裹在我的手上。哪怕雙手浸泡在河水裡一整天,也不會染上凍瘡,將手泡成潰爛發紅的模樣。
也是在一個出現晚霞的日子裡,他再次出現了。
那天我本來是要和以前一樣,被那老婦人監督著洗完衣服才能回家的。
但是衣服才洗了一半,她的兒子就火急火燎地跑到河邊,拉著我往寨子跑。
老婦人的兒子和她一樣,蛇鼠一窩,心腸歹毒,沒有絲毫憐憫我這個不過幾歲的小孩子,扯著我舊舊的、破了洞的衣服,隻管往他家裡跑,活像扯著一隻破布口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走到了今天的境地,也不知道為什麼老天爺要讓我受這樣的苦,我隻覺得麻木,隻想逃走。
但這裡層巒疊嶂,地勢複雜,我隻不過是個幾歲的小孩子,永遠彆想逃出去。
我麻木絕望地任由他拽著我跑,半點不抵抗。
跑著跑著,我們停了下來。
寨子到了。
我擡起頭,橘紅色的霞光當中,他蒙著漫身風霜和灰塵,遠遠地站在竹林旁邊。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感到一種重生的喜悅,好像他是一個天神,突然降臨到我受苦受難的世界當中,要將我從苦難中解救出去。
我腳下一動就要向他走去,但我突地停下了。
躑躅之間,我突然醒悟,他不是我的天神,他也是壞人,他丟棄了我,他賣了我,他不要我,他狠心地把我扔在這無間地獄。
這時候,老婦人笑盈盈地從他身後走出來,熱情地走到我身邊。
她臉上是我曾經見過的慈祥,不過,經過大半年的相處,我已經對她很是瞭解,不過是裝出來的而已。
她伸出她枯樹枝一般的右手,如繩索一樣緊緊箍住我的手臂。她粗糲乾枯的手指好像長滿了倒刺,刺得我生疼。我忍不住要痛撥出聲,她細長的三角眼立時死死地鎖住我。
那裡麵是她慣常的威脅和凶狠,我看得明白。
今天好在有他在這裡,不然早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那歹毒的老婦人牽著我的手臂,一直走到竹林旁邊,又走到他麵前。
她熱情地招呼他進院子,臉上堆滿微笑,故意夾著嗓子說話,給人一種隨和善良的模樣。
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一隻手像布滿了倒刺的繩索,緊緊箍著我的手臂,另一隻手則覆蓋在我瘦骨嶙峋的背上,彷彿五根鋼釘,隻要我不按照她的意思說話,沒等話音落下,就要將鋼釘狠狠釘進我的後背。
“他明天會來看你,到時候你給我好好說話,千萬彆說錯話,不然什麼後果你清楚。你也不要想他能帶你走,他已經把你賣給我了。”
我想到了她昨天晚上對我的恐嚇,也想到當初他把我的行李遞給老婦人的情景。
對啊,他已經把我賣給彆人了。
他不要我了。
想到這一點,我剛才見了他後萌生出的殷殷期待和希望全部都灰飛煙滅。
“你在這裡過得怎麼樣?還習慣嗎?”他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溫聲問我。
他的模樣沒怎麼變化,距離上一次見他,好像就在昨天,隻是他臉上的鬍子更長更密了,臉色也更加黝黑。
我不知道我變化了多少,興許是變得唯唯諾諾,變得膽小害怕……我不太能確定,因為我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我好想告訴他,我在這裡過得不好,我捱了很多打,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但是我不能告訴他,因為他已經賣了我。
在我短暫的沉默中,老婦人或許是害怕我告狀,突然在我後背用力掐我,她的食指和拇指使勁擰著我的皮肉,好像隻要我不好好回答,她就要馬上撕掉我一層皮。
背後的鈍痛讓我眉頭一緊,我害怕更多的懲罰,趕緊回神答話:“習慣的,我在這裡過得很好,吃得好,也睡得好。”
背後的力道一下子鬆了,看來我的回答正和她的心意。
他和那老婦人又說了一會兒話。
話音一停,我知道他又要走了。
我突然壯著膽子,冒著捱打的風險,猛地擡起頭,滿目哀求地看著他。
十分湊巧,他的視線也從對麵的老婦人身上轉到我這裡。
我和他的目光飛快地對視了幾秒,眼角的餘光中,我瞥到老婦人凶狠的警告,忙不疊地又低下頭。
冷淡威脅的目光隨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她慣常能裝出來的良善。
他們短暫地做了道彆,他扯著嘴角笑了笑,最後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後走出院子,沒過幾秒就消失在視野裡。
我的希望也跟著消失不見,像是徹底墜落深淵,從此再也見不到一點兒光明。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角已經淌下眼淚來。
老婦人一見我的樣子,立時升起一股無名怒火,她忍不住出聲嘲笑:“他不是你爸爸吧?不然也不會賣了你,讓你留在這兒給我家當下人!”
我難過得說不出半句話,我也不敢反駁。
正在這時,她兒子從屋子裡走出來,噠噠幾步快速走下布滿了苔蘚的台階,飛起身用力地踹了我幾腳,邊踹邊罵我:“還愣著乾什麼?你以為自己是大小姐麼,還敢給我偷懶?滾回去洗衣服!不洗完今晚又彆想吃飯!”
我被他連踢帶踹地掃到院子的角落,那裡是我平時喂雞的地方。
我的腦袋磕在雞食槽上,砸得我天旋地轉,兩眼模糊。
我的頭被砸出一個大包,鮮血沿著雞食槽的側麵蜿蜒而下,與地上母雞吃剩的草料混合在一起,紅紅綠綠,好不鮮豔。
就算是被打得兩眼昏花,幾乎站不起來,但我還是撐著身體,肘在石槽上站起來。我不敢多趟一會兒,慌忙收拾乾淨身上,也惦記著河邊還沒洗完的衣服。
老婦人的兒子對我指指點點,尖銳地痛罵我,他還不解氣,又向我走來,好像還沒打過癮。
我站在角落,戰戰兢兢,等待著下一場風暴。
眼看著要向我施暴的人越來越近,他卻突然化身成一道殘影,像是個破爛醃臢的袋子,從我身側被扔飛了出去。
他回來了。
不,準確地說,他一直沒有走。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瘋癲”的樣子,像是一顆埋在地底下沉睡多年的地雷,被這家人不幸地踩中,然後炸得他們鼻青臉腫、粉身碎骨。
雖然從來沒有念過書,也沒有從事什麼高階的工作,甚至可以說,他出賣著自己的體力,在各個不起眼的角落,跟他的工友們修建了一間又一間屋子,架起一座又一座橋梁,卻從來沒有住過,沒有走過。
由此,大概可以將他歸為一個社會邊緣人。
但是他沒有灰心喪氣,沒有怨天尤人,他一向是個好脾氣的人,也是個守規矩的人。
哪怕在工地上和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在一處,他們抽煙喝酒、打牌、玩女人,但他從不摻和,連罵臟話的時候也極少,更不要說這樣凶狠地打人。
那天黃昏的時候,老婦人家的院子裡,鮮血流淌了滿地,滲入泥土地裡,染紅了院子的每一個角落,與天上的晚霞交相輝映,連成一片。
隻不過,這次,不是我的血了。
老婦人的兒子被他一腳踢飛,發出一聲悶哼,然後暈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握緊拳頭,連手指頭都握得泛白,高高地揚起來,又狠狠地、胡亂地揮打到對方的臉上。
纔打了幾拳,他突然停下來,回過頭看著剛堪堪起身站直了的我。
“乖,把眼睛閉上。”
我起初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緊接著就聽到一聲聲拳頭砸到皮肉上的聲音,悶悶的,感覺比我之前捱打得還厲害。
然後就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哀嚎聲、祈求聲、告饒聲……
他隻當聽不到,隻打得對方再次暈倒在地,一聲不吭,生死不明。
他打得自己滿頭大汗,用衣服袖子擦拭額頭上滴落下來的汗珠時,正對上我驚喜又有些疑惑的眼睛。
我實在太想看那個歹毒的王八捱打,所以我趁著他沒看到我的時候,偷偷張開捂著雙眼的手,在五指的間隙中看著他為了我拳拳發力、拳拳到肉。
他又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乖,不看了,把眼睛閉上。”
我的眼淚順著手指落下,吸了吸鼻子,固執地搖了搖頭,“我不要……”
這時候,剛才進屋喝水的老婦人聽見了院子裡的動靜也遲疑著走了出來。
她牽著之前被她栓到後院的狗,看見院子中間去而複返正蹲著擦汗的他,頓時湧起一陣驚慌和害怕。
接著,沒等到她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就看到雞圈旁邊被打得昏過去的她的兒子。
“我的兒!”
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圓規腿,哭嚎著奔向她的兒。
哭嚎聲混合著狗叫聲,響徹雲霄。
那天黃昏的時候,我被他抱到高腳樓旁邊的竹林裡,他嚴肅地勒令我待在裡麵不要出來,否則就真的把我賣了。
我就老老實實地待在裡麵,不敢再耍花樣。
然後就是一浪高過一浪咣咣當當的聲音。
有玻璃瓶子碎裂在地的聲音,有木頭斷裂的聲音,有雞飛狗跳的聲音,有男人的哀嚎,有女人的哭喊,還有旁人的閒言碎語……
滿滿當當,齊齊整整,全部從那高腳屋中傳出,直衝天際。
等他後來再出來接我的時候,我回過頭看,隻看到曾經欺負過我的那一家人都窩窩囊囊地屈身在狹小的院子裡,院子裡一片狼藉,四處都被砸得七零八落。
他左手拿了我的行李,右手抱著我,像之前來這裡的場景一樣,隻不過是去往相反的方向。
走出寨子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懷裡的我。
我被他的目光震懾,以為他又不要我了,慌忙害怕地抱緊他的脖子。他的鬍子一下就紮在我臉側,紮得我生疼,但我不管,我就不放手。
“我沒有要賣掉你。”他揚了揚頭,將下巴放在我頭頂,“工地上壞人多,環境也不好,我看你不喜歡,所以給了那老太太一筆錢,讓她照顧你。沒想到……”
我看著他的嘴巴張張合合,聽不清楚他接著又說了些什麼,但我隻覺得無比的開心,因為我再也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那她肯定也沒有給你雞蛋吃了?”他低頭問我。
“什麼?我沒有吃到過雞蛋,都是她的兒子和孫子吃了。”
“那老太婆真壞,還說你吵著要吃雞蛋,讓我又給了她一筆錢。”
“嗯,她最壞了!不對,她的兒子比較壞!不對不對,他們一家人都很壞!”
他抱著我,繼續往前走。
“其實……我覺得你剛纔不該打小黃的,因為它是我在那裡唯一的朋友。”
“誰是小黃?”
“就是剛才被她牽出來的那條大黃狗呀!”
“……嗯,你說得對,我不該打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