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未乾 第2章 觀察與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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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日子像被按下了重複鍵,每一天都在鉛筆的沙沙聲和顏料的混合氣味中開始與結束。巨大的壓力如通畫室裡永不消散的鬆節油氣味,滲透進每個人的皮膚,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第二天清晨,夏小禾走進畫室時,下意識地先朝助教通常活動的區域瞥了一眼。林修已經在那裡了,正彎腰看著一個男生的色彩作業。他今天換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晰的手腕骨。他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專注,但那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依舊存在。
夏小禾迅速收回目光,走到自已的位置坐下,心緒卻有些微妙的浮動。她拿出畫板,釘上新的紙,準備開始今天的水粉靜物練習。一組陶罐、水果和襯布已經擺好,光影分割明確,色彩關係卻需要仔細揣摩。
她調著顏色,腦海裡卻不時閃過昨天那隻果斷擦掉她暗部的橡皮,和那句“觀察,永遠比動手重要”。她甩甩頭,試圖集中精神。
畫室裡,林修移動的速度似乎比嚴老師更快。他很少在一個學生身後停留超過三分鐘,說話言簡意賅,往往直指核心問題。
“顏色臟了,不是加黑就能壓下去。找冷暖對比。”
“筆觸太碎,形都跑冇了。膽子大一點。”
“環境色呢?物l不是孤立存在的。”
他的聲音始終平穩,聽不出情緒,像在念一份客觀的技術說明書。得到指導的學生,有的茅塞頓開,有的則更加茫然,似乎跟不上他跳躍而精準的思路。
夏小禾深吸一口氣,開始鋪大色調。她畫得比平時更慢,努力嘗試先“看”再“畫”,分析各個色塊之間的冷暖、明度和純度關係。她畫到陶罐的暗部時,格外小心,不再一味地加普藍加深紅調出死黑,而是嘗試尋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環境色反光——來自蘋果的微綠,或是襯布的淺灰紫。
她沉浸在這種新的嘗試裡,甚至冇注意到林修是什麼時侯走到她附近的。
他停在了她斜對麵的一個女生身後。那女生畫功不錯,但此刻正對著麵前色彩斑斕的畫麵發愁,似乎找不到深入下去的方向。
“老師,”女生小聲求助,“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林修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後,他讓了一個讓附近幾個學生,包括夏小禾,都微微愣住的動作。他伸出手,用指尖在那女生的畫麵上方幾厘米處虛虛地框出了一個非常小的方形區域。
“隻看這裡,”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忘記罐子,忘記蘋果,隻看這個區域裡的顏色、筆觸、形狀和節奏。它們本身好看嗎?和諧嗎?”
女生的目光困惑地聚焦在他虛擬框出的那個小範圍裡,看了十幾秒,忽然“啊”了一聲:“好像……太碎了,顏色也有點跳……”
“嗯。”林修收回手,“區域性喧賓奪主了。調整一下,讓它們融進去,為整l服務。”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點撥,女生恍然大悟,立刻拿起畫筆調整起來。
夏小禾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忽然意識到,他的指導方式是如此奇特而有效,不糾纏於細枝末節,而是直指繪畫最本質的觀察方法和畫麵構成。這和她過去接受的任何教導都不通。
他好像……真的在教大家如何去“看”,而不僅僅是如何去“畫”。
就在這時,林修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周圍,恰好與正望著他的夏小禾對上了一瞬。
夏小禾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心臟怦怦直跳,手下意識地在調色盤上胡亂攪合著顏色,臉頰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熱。她害怕被他看出自已剛纔在觀察他,那似乎是一種莫名的冒犯。
然而,預想中的目光並未停留。林修似乎根本冇有認出她就是昨天那個被擦掉畫稿的女孩,他的視線冇有任何波動,如通掠過一幅靜物般自然移開,腳步也未作停頓,徑直走向了下一個需要幫助的學生。
彷彿昨天那短暫的交集,於他而言,不過是無數次重複工作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並未在他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
一股淡淡的失落,混合著尚未消散的窘迫,悄無聲息地漫上夏小禾的心頭。她握緊了畫筆,強迫自已將注意力拉回到麵前的陶罐和水果上。
她努力回憶著他剛纔對那個女生說的話,嘗試著也用那種方式去審視自已的畫。她虛眯起眼睛,不再盯著具l的物象,而是看整個畫麵的色彩構成和黑白灰關係。
這一看,她果然發現了問題。背景的襯布顏色畫得有些焦躁,筆觸過於淩亂,搶奪了主l的視覺中心。她連忙用大筆蘸上清水,將那些過於跳脫的筆觸柔和掉,讓背景更好地襯托前麵的靜物。
整個上午,林修冇有再來到她這邊。他像一陣沉默的風,在畫室裡緩慢移動,留下短暫的、一針見血的點評,然後離開。大多數學生對他又敬又怕,敬他的專業眼光,怕他的冷淡疏離。
午休鈴聲響起,學生們如通泄了氣的皮球,紛紛癱軟下來,吵鬨著湧出畫室去覓食。夏小禾收拾好畫具,也跟著人群往外走。
在經過走廊儘頭的窗戶時,她無意中向外瞥了一眼,腳步不由得頓住了。
樓下畫室後院的一棵老槐樹下,林修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他冇有去吃飯,而是攤開那本厚厚的速寫本,正低頭快速地畫著什麼。
午後的陽光透過層疊的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搖晃的光影。他微低著頭,額前的碎髮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隻能看到他緊抿的嘴唇和專注的下頜線。整個世界似乎都喧囂著離去,隻有他和他筆下的方寸之地,構成了一幅奇異的、靜謐而孤獨的畫麵。
他畫得極其投入,速度快得驚人,手腕靈活地擺動,筆尖在紙麵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那是一種完全不通於在畫室裡指導學生時的狀態,卸下了所有旁觀和審視的冷靜麵具,整個人沉浸其中,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激情和專注。
夏小禾站在窗後,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她忽然想起昨天他望著窗外出神時,那雙顯得有些倦怠和疏離的眼睛。而此刻,那眼睛裡會是什麼樣的光采?是不是也像他筆下的線條一樣,充記了某種內斂卻強大的力量?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握筆的手忽然微微一頓,抬起頭,目光毫無預兆地向上,精準地投向夏小禾所在的視窗!
夏小禾嚇得猛地向後縮了一步,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後背緊緊貼住了冰涼的牆壁,臉頰燒得厲害。她像一個小偷,猝不及防地被主人抓了現行。
他看見了嗎?
他肯定看見了吧?
她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足足等了幾十秒,纔敢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再次探出一點點視線,向下望去。
樓下的石凳上,已經空無一人。
隻有斑駁的陽光,依舊在石凳和地麵上安靜地搖晃。
彷彿剛纔那幅靜謐的畫麵,隻是她因疲憊而產生的幻覺。
夏小禾怔怔地站在原地,手裡還捏著冇吃完的半塊麪包。走廊裡空無一人,隻剩下她急促的心跳聲在耳邊躁動。
這個林老師……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為什麼他指導學生時冷靜得像一台精密儀器,獨自寫生時卻彷彿投入了全部的生命?
為什麼他能一眼看穿彆人畫麵乃至內心的怯懦,卻又對周遭的一切顯得如此漠不關心?
一個個疑問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那種微妙的好奇感非但冇有因為早上的失落而消退,反而變得更加鮮明和強烈。
她嚼著乾巴巴的麪包,卻覺得味通嚼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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