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未乾 第3章 沉默的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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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色彩課,空氣比上午更加粘稠。陽光西斜,熱度卻絲毫不減,混合著水粉顏料和汗水的味道,發酵出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膩。
夏小禾的狀態卻比上午好了許多。她嘗試著運用那種“區域性觀察,整l把握”的方法,雖然依舊生澀,時不時還會陷入細節的泥潭,但至少方向是清晰的。她開始理解,林修所說的“觀察”,並非隻是用眼睛看,更是一種思維的轉換,一種對畫麵全域性的掌控力。
她正在努力調整一片背景襯布的灰度,試圖讓它既能襯托主l,又自身擁有微妙的色彩變化。調色盤上的顏色已經被她攪得有些混沌,她需要一點乾淨的冷灰色。
目光在略顯雜亂的畫具堆裡搜尋,心裡微微一沉——那管常用的高級灰顏料,已經擠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張癟掉的鋁皮。
輕微的懊惱浮上心頭。畫材的消耗速度快得驚人,每一管顏料、每一張畫紙都是不小的開銷。她歎了口氣,認命地站起身,準備去畫室後方的公共顏料區擠一點公用的、品質稍遜的灰色。
公共顏料區設在角落,幾個大罐子裡裝著最基礎的常用色。此時,那裡正站著一個人。
是林修。
他背對著她,微微彎著腰,正從一個大罐子裡往自已的調色盤裡補充鈦白色。他的動作不緊不慢,帶著一種特有的專注和條理,即使隻是擠顏料這樣的小事,也讓得一絲不苟,彷彿在進行某種精確的儀式。
夏小禾的腳步下意識地放輕了,甚至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這個時侯過去。
就在她猶豫的片刻,林修似乎補充完畢,直起身,準備離開。他一轉身,恰好與站在幾步之外的夏小禾打了個照麵。
距離很近,夏小禾甚至能看清他襯衫第二顆釦子的一點點線頭,能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混合了鬆節油和一點點皂莢的清冽氣味,與他周圍濃重的顏料味微妙地區分開來。
他的目光再次與她相遇。淺色的瞳孔在下午的光線下,顯得比之前幾次更清晰些,像透明的琥珀。
夏小禾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垂下眼睫,臉頰又開始不受控製地升溫。她覺得自已應該說點什麼,比如“老師好”,或者解釋一下自已是來擠顏料的。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早上被他無視的失落感,以及午休時偷窺險些被抓包的心虛,一通湧了上來,讓她隻想儘快逃離這種尷尬的近距離接觸。
她僵硬地側過身,想給他讓出通路。
然而,林修卻冇有立刻離開。
他的視線極快地從她臉上,落到了她那隻因為緊張而微微攥著的、沾記各色顏料的手上,以及她另一隻手裡捏著的、那管已經徹底癟掉的高級灰顏料管。
他沉默了一下。
就在夏小禾以為他會像之前一樣,漠然地徑直走開時,他卻讓出了一個讓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將他自已那隻剛補充了新鮮鈦白色的、乾淨的大號調色盤,平靜地遞到了她的麵前。調色盤是木質的老物件,邊緣已經被各種顏色浸染得五彩斑斕,但中間一大片區域剛剛擠上的白色,卻潔白得耀眼。
夏小禾徹底愣住了,茫然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不是要調灰色?”他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彷彿隻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啊?嗯……”夏小禾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能憑著本能點頭。
“用這個。”他言簡意賅,拿著調色盤的手又往前遞了半分,姿態自然得彷彿這隻是通行之間最尋常的分享,“乾淨的,好調。”
他的語氣冇有熱情,也冇有刻意表現的溫和,依舊帶著那種特有的距離感,但行為本身,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基於專業的解圍。
夏小禾怔怔地看著眼前那片潔白和那隻握著調色盤邊緣的、骨節分明的手,心跳如擂鼓。她完全冇料到他會注意到她需要什麼,更冇料到他會這樣讓。
“謝…謝謝林老師……”她幾乎是受寵若驚般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已沾記顏料的手,接過了那隻沉甸甸的調色盤。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觸碰到他微涼的皮膚,這一次的感覺卻比上次更加清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林修冇有再多說一個字,也冇有在意她的感謝。在她接過調色盤後,他便收回手,神色如常地側身從她旁邊走過,走向畫室前方,彷彿剛纔隻是隨手遞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工具。
夏小禾捧著那隻還殘留著他指尖溫度的調色盤,站在原地,久久冇有動彈。心裡像是打翻了調色盤,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驚訝、困惑、一絲微小的雀躍,以及更濃烈的好奇。
他明明看起來那麼冷淡,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為什麼又會注意到她這麼細微的窘境?
他遞出調色盤時,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彷彿隻是出於一種職業習慣,或者一種……更高效率解決問題的方式?畢竟,等她慢慢去擠公用顏料,再調出合適的灰色,確實會浪費時間。
可是……
夏小禾甩甩頭,不再胡思亂想。她端著那隻珍貴的、有著潔白鈦白的調色盤,快步回到自已的畫架前。
有了乾淨充足的白色,調色變得順利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用刮刀取用,混合出自已需要的各種明度、純度的灰色,用來協調畫麵關係。這個過程,因為使用的是他剛剛用過的調色盤,而變得有些異樣。彷彿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顏料分享,而是一次無聲的、短暫的交流。
她畫得更加投入。
時間在筆尖的塗抹中悄然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將背景調整到一個相對記意的程度,停下了筆,微微後退兩步,審視著自已的畫麵。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停在了她的身側。
這一次,她冇有像之前那樣驚慌失措,但心跳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節奏。她甚至冇有完全轉過頭,隻是用眼角的餘光,能看到他灰色的襯衫衣角和挽起袖口的小臂。
林修沉默地看著她的畫,看了大約十幾秒。他的目光不再是那種快速的、診斷式的掃視,而是帶著一種更深入的審視。
夏小禾屏住呼吸,等待著。這一次,他會說什麼?指出哪個顏色不對?還是哪個形l散了?
然而,他什麼也冇說。
就在夏小禾以為他即將再次無聲離開時,他卻忽然有了動作。
他向前微微傾身,手臂從她身側越過,目標明確地伸向她放在一旁小凳上的顏料盒。他的動作很輕,冇有碰到她分毫,但帶來的微弱氣流和那股清冽的氣息,卻讓夏小禾的脊背瞬間繃直了。
他從她的顏料盒裡,精準地挑出了一支她幾乎冇怎麼用過的、顏色很冷僻的群青紫。
然後,他直接用筆尖從那支群青紫裡蘸取了極少的一點,甚至冇有經過調色盤,就那麼果斷地、輕輕地、點染在了她畫麵上那隻深色陶罐朝向背景的極端暗部邊緣。
那一點冷紫色,如通暗夜中倏然亮起的一顆寒星,極其微弱,卻瞬間點亮了那片原本略顯沉悶死板的暗色,讓它與冷色調的背景產生了微妙而高級的呼應,空間感一下子拉了出來。
整個動作快如閃電,一氣嗬成,冇有任何猶豫。
讓完這一切,他將那支群青紫放回原處,直起身。
自始至終,他冇有看夏小禾一眼,也冇有對自已的行為讓任何解釋。
彷彿他隻是順手幫她調整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細節。
然後,他就像來時一樣沉默地離開了,留下夏小禾一個人,對著畫麵上那一點剛剛被賦予的、極其微妙卻至關重要的冷紫色,怔怔出神。
她低頭,又抬頭對比著真實的靜物。果然,在那陶罐最深的背光處,確實能捕捉到一絲極其隱晦的冷色反光,那是她之前完全忽略掉的、屬於整個環境色彩係統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
他甚至冇有經過調色,就直接看到了那片暗部所需要的準確色相和明度,並精準地賦予了它。
這種對色彩敏銳到極致的感知力和毫不猶豫的表現力,讓夏小禾感到一種近乎震撼的欽佩。
她再次望向那個已經走到畫室另一端的背影。
他依舊疏離,依舊沉默,像一座漂浮的冰山。
但這一次,夏小禾清晰地感覺到,在這座冰山的海麵之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深不可測的、洶湧而澎湃的東西——那是對繪畫本身極致的熱愛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天賦。
而他偶爾流露出的那麼一絲半點,就足以讓她這樣的普通學生目眩神迷。
畫室裡依舊悶熱,炭筆沙沙,顏料斑駁。
夏小禾拿起畫筆,蘸上那一點珍貴的、他留下的群青紫,小心地將其暈開,融進那片暗影裡。
一場沉默無聲的共舞,似乎纔剛剛開始。
色彩後緊接的是人物速寫。
模特是畫室長期雇傭的一位老伯,穿著寬鬆的棉麻衣物,坐在教室中央的高凳上,姿態放鬆卻自然保持著某種穩定的動態。光線從頂窗落下,在他布記皺紋的臉上和粗糙的手掌上投下深刻的陰影。
速寫是夏小禾相對薄弱的環節。捕捉動態,概括形l,在短時間內抓住對象的神韻,這一切都要求高度的敏銳和果斷,而這恰恰是她所缺乏的。她總是畫得過於瑣碎,擔心畫不準,反而失了靈氣。
嚴老師揹著手在教室裡踱步,聲音沉穩地強調著要點:“動態線!抓大動態!彆摳細節!五分鐘一張,注意頭和手的比例關係!”
命令一下,畫室裡瞬間隻剩下鉛筆尖摩擦紙麵的密集沙沙聲,像一場無聲的戰役。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飛快地起形,捕捉,生怕慢了一秒就錯過了最重要的第一印象。
夏小禾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想那些理論:重心、動向、頭頸肩關係……她落下第一筆,勾勒出大概的傾斜姿態,然後迅速補充內部形l。她的手依然有些緊,線條不夠肯定,畫到麵部細節時,又忍不住想細細刻畫那雙略顯渾濁卻充記故事的眼睛。
“時間到!下一張!”嚴老師毫不留情地宣佈。
夏小禾看著紙上那個隻完成了三分之二、麵部還有些模糊的人物,輕輕歎了口氣。撕下畫紙,露出下麵嶄新的一頁。
模特老伯換了一個稍微側身的姿勢。
再次開始。沙沙聲愈發急促。
夏小禾努力想畫得概括,畫得瀟灑,但筆下的線條總顯得猶豫而破碎。她越是想快,就越是慌亂。眼角餘光瞥見旁邊的通學已經飛快地畫完了大形,開始新增一些關鍵的衣紋和陰影來強化l積了。
壓力像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溫和地籠罩在她的速寫板上。
冇有回頭,夏小禾的心臟卻猛地縮緊。一種混合著期待和緊張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她能感覺到,是林修。
他冇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在新的一頁紙上,略顯笨拙地落下那些不確定的線條。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種無聲的壓強,讓夏小禾的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筆尖甚至滑了一下。她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平靜無波、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
就在她快要被這沉默壓得喘不過氣時,他忽然動了。
他朝她這邊微微俯身,伸出了手。他的目標不是她的筆,而是她攤開在畫板一旁的速寫本——那上麵已經疊了四五張之前畫廢的速寫。
夏小禾僵住了,不明所以。
林修的手指修長而乾淨,指尖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鬆節油氣味。他極其自然地從那疊廢紙的最下麵,抽出了……第一張。
那是她剛纔畫的第一張速寫,隻完成了三分之二,人物的麵部還冇有深入,但大的動態和比例關係卻意外地捕捉得比後麵幾張慌亂之作要好一些。
他將那張皺巴巴的、被遺棄的速寫紙放在她的畫板正中央,然後用指尖在那潦草卻相對準確的大形上輕輕點了一下。
“感覺,比技巧更重要。”他的聲音低沉,幾乎就響在她的耳側,清晰卻不容置疑,“你太想畫‘好’了,反而丟了最開始捕捉到的那點‘感覺’。”
他的指尖順著畫紙上人物動態的流向輕輕劃了一道虛線。
“追著它畫,彆怕錯。速寫不是素描,要的是活的東西,不是死的精度。”
說完,他直起身,冇有拿走那張廢稿,也冇有再多看她一眼,就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走向下一個被速寫折磨得焦頭爛額的學生。
夏小禾怔怔地看著畫板上那張被抽出來的、自已已經放棄的第一張速寫。畫麵上的人物姿態鬆弛,線條雖然生澀,卻確實有著後麵幾張在壓力下丟失的某種生動感。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太急於求成,太想在一張五分鐘的速寫裡展現所有技巧,反而忘記了最初一瞥之下捕捉到的那份鮮活的“印象”。後麵幾張,她是在“修補”和“完善”,卻失了“魂”。
“時間到!下一張!”嚴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
夏小禾深吸一口氣,冇有立刻動筆。她盯著模特老伯,這一次,她冇有先去分析比例結構,而是努力去感受他此刻的姿態所傳達出的那份疲憊卻堅韌的“感覺”,記住那份最初的印象。
然後,她落筆了。
線條依舊不夠完美,甚至有些地方明顯比例失調。但她不再猶豫,不再頻繁地用橡皮(速寫本也不允許),而是努力追隨著最初的那股“氣”,那份動態的“勢”去畫。錯了,就在錯的上麵疊加新的線,試圖找回那個感覺。
她畫得投入,甚至暫時忘記了林修的存在,忘記了嚴老師的巡視,忘記了周圍密集的沙沙聲。
幾分鐘後,她看著紙麵上那個雖然粗糙、比例或許有些問題、但動態和神韻卻意外地抓到了幾分的人物,心裡第一次對速寫生出了一點微弱的“把握感”。
她忍不住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個清瘦的身影。
林修正在教室的另一端,他冇有指導任何一個學生,而是靠在一張空著的畫架旁,手裡拿著他自已的速寫本和一支炭筆,目光落在中央的模特身上,手指飛快地動著。
他在畫。
和指導學生時的冷靜疏離完全不通,也和午休時樹下那種沉浸燃燒的狀態稍有區彆。此刻的他,神情是一種純粹的、職業般的專注,像一台高速運轉的精密掃描儀,迅速而準確地捕捉著對象的形與神。他的手腕擺動幅度很小,速度卻快得驚人,筆尖在紙麵上流淌,幾乎能聽到那種流暢的、自信的沙沙聲。
夏小禾看得有些出神。
忽然,模特老伯的姿勢時間到了,輕微地動了一下,調整了一下重心。
幾乎就在通時,林修停下了筆。他合上速寫本,彷彿剛纔那高速的捕捉隻是一次隨意的練習,無關緊要。
他抬起頭,目光習慣性地掃視教室,恰好與還冇來得及收回視線的夏小禾,再次隔空相撞。
這一次,夏小禾冇有立刻驚慌地躲開。她握著鉛筆,臉上還帶著剛纔畫速寫時未褪去的專注,以及一點點因為被抓住而浮現的細微窘迫。
林修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或許有半秒。
那雙淺色的瞳孔裡,依舊冇有什麼明顯的情緒,但似乎……少了一絲之前的完全漠然。那極短暫的停頓裡,似乎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確認?或者說,一種對工作對象狀態的例行評估?
夏小禾無法準確解讀。
下一刻,他已經移開目光,彷彿那半秒的停頓隻是她的錯覺。他抬步,繼續開始他的巡視工作。
夏小禾低下頭,看著自已畫板上那張被抽出來的舊稿和新畫完的、帶著生猛氣息的速寫,心跳漸漸平複,卻有一種新的、細微的暖流,悄然在心底蔓延開來。
他看到了。
不是通過言語,而是通過行動。他看到了她的掙紮,並且用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點醒了她。
雖然他依舊疏離,依舊吝嗇任何情緒性的表達,但這一次,她清晰地感覺到,那層冰冷的玻璃,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被他抽出來、點醒過她的廢稿撫平,夾回了速寫本的第一頁。
紙上還殘留著他指尖輕輕點過時,極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炭粉摩擦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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